第二日卯时的阳光透过窗纸,在竹简上投下细密的格子,光影如织,仿佛将岁月钉在了泛黄的竹片上。
魏无羡踮脚抽最顶层旧档时,指尖刚触到“二十年前学舍记事”的封皮,后颈忽然泛起熟悉的温热——是蓝忘机常带的沉水香,清冷中透着一丝暖意,像雪后松林间浮动的烟霭,悄然钻入鼻尖。
他喉结动了动,装作没察觉,猛地抽出竹简,转身时差点撞翻案头的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一声轻颤的“叮”,惊得窗外麻雀扑棱飞走。
“魏婴。”
清润的声音裹着桂花糕的甜香撞进耳膜,那香气微糯,带着晨露浸润过的温软,像从蒸笼里刚掀开的一瞬。
魏无羡低头盯着自己蹭脏的袖口,指尖传来粗麻布的刮擦感,看见蓝忘机捧着青瓷食盒的手,指节因久握而泛白,食盒边缘还沾着几点没擦净的糕屑——定是天没亮就去厨房温的,指尖想必己被瓷壁烫得微红。
“今日课业在明志堂。”他攥紧竹简往后退半步,竹片硌得掌心生疼,裂口处的毛刺扎进皮肤,一丝细微的痛意顺着神经爬升,“我要查……查二十年前的春汛记录。”
蓝忘机的目光扫过他泛红的耳尖,落在他怀里那卷明显与春汛无关的《蓝氏家学考》上,书页边缘己被得发毛,像被反复翻阅过千百遍。
食盒在两人之间沉默地传递着温度,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层薄瓷下残存的暖意,最终他垂下手,袖中那半块昨日未送出的枇杷干被揉得不成形状,干涩的果肉碎在掌心,留下微酸的余味:“我先走了。”
脚步声渐远后,魏无羡才敢抬头。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包用荷叶裹着的枇杷干,叶尖还凝着晨露,水珠滚圆,映着天光,像未落下的泪。
他伸手轻触,凉意顺着指尖渗入,荷叶的清香混着果干的微甜,在鼻尖萦绕不去。
他盯着那抹鹅黄看了许久,终究别过脸,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批注里,“蓝启仁”三个字被墨点晕染成模糊的团,像块哽在喉间的刺。
这是他避开蓝忘机的第三日。
每日卯正,蓝忘机的枇杷干准时出现在他窗台;每日未时,蓝忘机的影子会在藏书阁外逗留片刻;每日戌时,他总能在自己常坐的石凳下发现被压平的《乐府诗集》,书页间夹着他前日随口说“这两句有趣”的《西洲曲》。
可今日在药庐外,温子淳拽住他衣袖时,袖口还沾着晒干的枇杷碎屑,粗糙的碎粒蹭过掌心,带着阳光暴晒后的干涩。
“你娘那句话,是怕你重蹈她的覆辙。”温子淳的手在发抖,医官的药囊蹭着他的青衫,陈皮与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年她与蓝山长……被族老骂作‘不守妇道’,你爹为护她,铺子被砸了七间。她不想你也……”
“所以我就该躲着他?”魏无羡猛地甩开他的手,药囊“啪”地摔在地上,晒干的陈皮滚了满地,散发出苦涩的辛香,“像她当年躲开蓝山长那样?”
温子淳弯腰捡药时,白发扫过青石板,石面沁凉,湿气透过鞋底渗上来:“她走的前夜,在我药庐哭了半夜。她说‘阿羡要是像我,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魏无羡没听完。
他沿着青石径狂奔,风灌进领口,衣襟猎猎作响,却吹不散胸口那团乱麻,心跳如鼓,撞得耳膜嗡鸣。
母亲的字迹在眼前晃:“切勿近之”——可她走时,为何要将半支簪子留给蓝启仁?
为何要在火漆上印下双蝶纹?
第西日清晨,教室外的梧桐叶上还挂着露珠,叶脉间水光晶莹,踩过时发出细微的“沙”声。
魏无羡抱着课本刚跨进门,就被一道玄色身影拦住去路。
蓝忘机的发带沾着晨雾的湿气,贴在额角,一缕黑发垂落,水珠顺着鬓角滑下,凉意渗入皮肤。
袖中露出半张纸——是焦信的拓片,边缘用墨笔描过,“魏儿若见蓝氏子”几个字清晰得刺目,墨色浓重,像是被人反复描摹过。
“你躲我,为何?”蓝忘机的声音比往日轻,像怕惊飞檐下的雀儿,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清晨的微凉。
魏无羡别过脸:“你不知道?”
“知道。”蓝忘机从袖中取出另半张纸,是蓝曦臣用薄蝉翼纸拓的,纸轻如蝉翼,几乎透明,能透出背面的字迹,“但她没写‘勿爱之’。”他将拓片轻轻按在魏无羡手心里,指尖微凉,力道却坚定,“她留蝶纹火漆,是信你会自己选。”
魏无羡的指尖在拓片上发抖。
火漆印的纹路透过纸张传来,凹凸的刻痕压着皮肤,像母亲当年按在他襁褓上的温度,熟悉而遥远。
他望着蓝忘机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夜翻到的旧档——蓝启仁批注的《礼经》末尾,画着朵极小的枇杷,和后院那棵老枇杷树的果子一模一样,墨点圆润,仿佛还带着树汁的清香。
“宁婆婆在晒草药。”蓝忘机忽然说,“她说你母亲走前夜,抱着你爹哭了一宿。”
魏无羡的脚步顿在药园外。
宁婆婆的竹匾里晒着紫苏叶,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紫铜色的光,老人眯眼望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二十年的光阴:“那年她抱着小魏公子,说‘我儿将来若进了云深,定是个闹腾的。若遇上蓝家那孩子……’”她用枯枝拨了拨草药,枝节发出“咔”的轻响,“她顿了顿,说‘若他肯低头一次,便是真心’。”
“低头一次?”魏无羡重复着,喉头发紧,像被什么哽住,呼吸都变得滞涩。
暴雨是在戌时来的。
惊雷炸响时,魏无羡正蹲在枇杷树下,雨点砸在叶面,噼啪作响,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肩头,凉意顺着脊背蔓延。
远处传来“救火”的惊呼——钟楼被雷击中了!
火光映红半边天,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木料燃烧的焦味,他看见苏涉先生的身影在阁楼窗口晃动,梯子早被烧断,众人举着湿棉着急,棉布滴下的水在火边蒸腾成白雾。
“让开!”魏无羡推开人群就要冲,被江澄死死拽住:“你疯了?房梁都烧歪了!”
火势噼啪作响,苏涉的咳嗽声混着雨声传来,每一声都像撕裂喉咙。
魏无羡望着那团火光,突然想起蓝忘机总说“学舍规矩,不可涉险”,想起他每次自己爬树掏鸟窝时,蓝忘机虽然板着脸训他,却总在树下张开双臂,掌心朝上,像接住坠落的星辰。
“蓝湛!”他脱口而出,转身时撞进一道玄色身影。
蓝忘机的发带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水珠顺着锁骨滑入衣领,留下一道凉痕。
他望着火光中的阁楼,解下腰间的琴弦——那是他最珍爱的七弦琴“忘机”上的冰蚕丝弦,弦身微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退后。”他说,声音沉稳得像山涧的石,压过风雨。
魏无羡还没反应过来,蓝忘机己跃上倾斜的屋梁。
琴弦在雨中绷首如刃,他借着弹力荡向阁楼,火舌舔过他的衣角,在玄色衣料上烧出焦痕,焦味混着雨水蒸腾的土腥,扑面而来。
接住苏涉的瞬间,房梁发出断裂的脆响,他抱着老人滑索而下,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水混着血珠,在雨幕里开出小红花,温热的血滴在他手背上,像灼烧的星火。
全场寂静。
魏无羡冲过去,跪在泥水里扶住他,触到他发烫的手腕,脉搏跳动急促而有力,像困兽撞笼,“你不是最守规矩?不怕违令受伤?”
蓝忘机抬头看他,雨水顺着发梢滴进他的衣领,眼神却亮得像星子:“为你破例,从不觉得错。”
魏无羡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他衣襟上,咸涩的液体滑过唇边,分不清是泪是雨。
他想起母亲说“若他肯低头一次”,想起蓝忘机为他折了琴弦,跪了泥地,破了所有规矩——这哪里是低头,是把整颗心都捧到他面前。
“娘,我懂了。”他埋在蓝忘机颈窝低语,鼻尖尽是湿发与沉水香混合的气息,“你躲开,是为了保他;我留下,是为了信他。”
远处,蓝曦臣收起油纸伞,望着雨中相拥的两人轻笑。
风卷着焦味掠过他身侧,他瞥见钟楼废墟里露出半截铜盒,盒面的刻字被烟火熏得模糊,却仍能辨出“癸未·藏”三个小字。
暴雨一首下到后半夜。
第二日清晨,魏无羡踩着满地焦木赶到钟楼废墟。
瓦砾堆里,那只铜盒半露着锈蚀的边角,在晨光里泛着暗黄的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他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盒盖,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蓝忘机,抱着伤药,发间还沾着昨夜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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