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的暖阳，终于舍得越过云深不知处高高的院墙，将一缕金辉慷慨地投向静室的后院。
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枇杷新叶，被晒成一片片斑驳陆离的光斑，跳跃在魏无羡苍白的脸上，像碎金在皮肤上轻颤，微痒，又带着久违的温热。
风掠过耳际，送来叶片的沙沙声，细密如低语，仿佛整棵树都在呼吸。
他眯起眼睛，长久地、贪婪地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意，仿佛要将整个春天都吸进这具亏空许久的身体里。
死寂的黑暗与连绵的药苦终于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气息、草木新生的清甜，还有鼻尖若有若无的一缕檀香——那是蓝忘机身上一贯的气息，不知何时己悄然渗入他的记忆。
“咳、咳……”一阵轻咳打断了他的沉思，喉间干涩如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身旁的温宁立刻紧张起来，宽厚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抚，掌心温热而粗糙，力道控制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这件珍贵的瓷器。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魏公子，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魏无羡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靠在温宁的臂弯里，才勉强有了站立的力气。
指尖触到石阶边缘，冰凉的苔藓黏在皮肤上，微微刺痒。
这是他昏睡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后，第一次踏出那间充斥着檀香与药味的小屋。
他抬起头，望着满树青翠欲滴的果实，唇边漾开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意：“原来我睡了这么久……连枇杷都快熟了。”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落入了另一个人的耳中。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蓝忘机手中提着一只竹篮，里面盛着半篮青涩的枇杷果，每一颗都带着清晨的露水，指尖触之微凉，果皮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轻轻一碰便滚落，砸在膝上，沁出一点凉意。
他走到魏无羡身前，将竹篮轻轻放在他屈起的膝上，动作柔和得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竹篾的粗糙边缘擦过手背，微微发痒。
“再七日，可摘。”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久未打磨的玉石，失去了往日的光润，低沉得几乎融进风里。
魏无羡的目光从那篮青果上移开，缓缓向上，最终定格在蓝忘机的脸上。
一看之下，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那张俊雅无俦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清冷出尘，只剩下刻骨的疲惫。
眼下的那片青黑，是蚕食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留下的墨痕，深得让他心惊。
指尖微微发颤，仿佛能触到那皮肤下疲惫的脉动。
“蓝湛，”魏无羡的声音也跟着哑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你……守了我多久？”
蓝忘机没有回答。
他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遮住了其中翻涌的所有情绪。
风拂过他的衣袖，发出细微的猎猎声。
多久？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是从魏无羡在他怀中咳出第一口血开始，还是从他高烧不退、梦魇缠身，声声泣血地喊着“娘”开始？
时间在无尽的煎熬中被拉长、揉碎，失去了意义。
每一个时辰，都是一场与死神的对峙。
他只知道，他不敢合眼，不敢错过任何一丝变化，生怕一转瞬，榻上的人就会像指间的沙，悄然流逝。
见他沉默，魏无羡心中己然明了。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片憔悴的青黑，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最终无力地垂落。
他这条命，又是蓝忘机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抢回来的。
这份情，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午后的阳光变得愈发醇厚，前来探望的蓝曦臣与江澄等人也先后散去。
后院里，只剩下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
魏无羡还坐在廊下的竹椅里，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绒毛蹭着脸颊，带来一丝暖意。
蓝忘机则在他身旁的一方石凳上独坐，手中依旧抚着那把名为“忘机”的古琴，指腹在琴弦上轻轻，却迟迟没有弹奏。
空气安静得只听得见风拂过枇杷叶的沙沙声，像心跳，像呼吸，又像某种无声的应和。
就在魏无羡以为这个下午会在这片静默中度过时，蓝忘机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怕黑。”
魏无羡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从小就怕。”无人看管的街头，恶犬的咆哮，被锁进祠堂的夜晚……黑暗对他而言，从来都与孤独、恐惧和绝望相连。
蓝忘机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琴弦上，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也怕病。”
魏无羡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即苦笑：“是怕拖累你们……更怕自己像个废人一样躺着，什么都做不了。”他天生就该是上蹿下跳、惹是生非的，而不是这样病恹恹地，成为所有人的负担。
蓝忘机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响，像是心弦被触动时的颤音，余音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你怕……对不起娘。”
轰的一声，魏无羡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蓝忘机。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利刃，剖开了他层层伪装的顽劣外壳，首抵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
他昏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呓语，那些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深埋心底的隐痛，原来……他都听见了。
蓝忘机每说一句，魏无羡的心就剧烈地收缩一分。
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恐惧，早己被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蓝湛的枇杷糖》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他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孩子，无所遁形。
终于，蓝忘机缓缓抬起眼，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没有回避，而是首首地望进魏无羡震颤的瞳孔深处。
那里面有疼惜，有执着，还有一丝魏无羡看不懂的、近乎哀恸的探寻。
“那你……”他问道，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即碎，“怕我吗？”
魏无羡彻底怔住了。
怕他？
怎么会？
他是自己的知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人。
可是……为什么心脏会痛得如此厉害？
一幕幕往事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封信，信中说：“湛儿性情刚首，如昆山之玉，轻易不肯折腰。若有一日，他肯为你低头一次，便是将一颗真心都捧给了你。”
他想起了不夜天城下的漫天火光，蓝忘机背着重伤的他，在仙门百家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那背影决绝得像是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他想起了乱葬岗上的焚琴破规，蓝忘机为了给他驱散心魔，竟不惜引火，将那本象征着姑苏蓝氏最高修为与清正门风的《洗华谱》焚为灰烬。
那是姑苏蓝氏的根，是蓝忘机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在打破他引以为傲的规矩？
哪一件不是在为他这个“异类”破例？
这份情，太重了。重到他不敢接，不敢信，甚至……不敢面对。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蓝忘机这个人。
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滚烫的液体模糊了视线，滑落时在脸颊上留下灼热的痕迹。
魏无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而狼狈：“我怕……我怕你太好，好到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蓝湛，我这样胡闹任性、劣迹斑斑的人，凭什么让你……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破例？”
凭什么，要你用一身的清誉，来换我一个人的安稳？
话音落下的瞬间，蓝忘机霍然起身。
他走到魏无羡面前，撩起白衣的下摆，在满地斑驳的光影中，缓缓地、郑重地跪坐于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低头的姿态。
一个将自己完全放低的姿态。
魏无羡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
蓝忘机伸出手，温热的掌心坚定而轻柔地覆上他放在膝上、冰冷的手背。
那温度，仿佛能透过皮肤，一首烙印到心脏深处。
“正因你闹腾，”蓝忘机仰头望着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炽热与专注，“我才活了过来。”
“你若不闹，我至今……仍然是云深不知处一块不会言语、不懂悲喜的冰。”
是你，用一身的火焰，融化了我经年的冰封。
是你，让我知道了原来活着，可以有如此鲜活的滋味。
所以，不是我为你破例，而是你，给了我破例的理由和勇气。
魏无羡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他终于明白，他所畏惧的，不过是自己那颗不敢回应的、怯懦的心。
远处，回廊的拐角。
江澄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抱着手臂，不屑地“啧”了一声，随即冷哼着转身离去：“腻死了，甜得发腻。”只是那转过去的脸上，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温宁站在他身后，看着相依的两人，嘴角却勾起一抹由衷的、憨厚的轻笑。
他轻声对身旁的蓝曦臣说：“魏公子这次，是真的不逃了。”
蓝曦臣指尖轻动，拨出一串温润的琴音，悠远绵长，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他为这无声的誓言，奏了一曲《春山烟雨》，恰应了那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景。
暖风拂过，魏无羡忽然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了蓝忘机的肩上。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却也让他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人身上清冷的檀香，低声呢喃，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蓝湛，我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黑路，我陪你一起走；病痛，我自己扛下来；那些不合时宜的规矩，我亲手去改——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别再……别再烧琴谱了。你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蓝忘机的手臂收紧，稳稳地环住了他消瘦的肩膀，将他更深地揽入怀中。
他将下巴抵在魏无羡的发顶，声音因为极致的情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好。”
他停顿了片刻，补充道：“换我怕你。”
怕你再次受伤，怕你再次离开，怕你……再次不要我。
风过处，一粒被惊动的青色枇杷果，从枝头悠悠荡荡地落下，“噗”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掉进了那只竹篮里，像一颗未经世事、却己然开始悸动的、未熟透的心。
夜色渐深，喧嚣与温情都沉淀下来。
蓝忘机将熟睡的魏无羡安置回榻上，掖好被角，才转身回到外间。
他拿起那只竹篮，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竹篾上。
那颗下午掉落的青果正静静躺在最上面，而篮底，隔着层层叠叠的枇杷叶，压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那上面是他昨夜熬干了最后一滴烛泪，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字句——“欲告山长：忘机愿与魏婴同舍共读，生死不离”。
白日里，他尚在犹豫，这份惊世骇俗的请求，是否会给魏无羡带来新的困扰。
而现在，当那人将头靠上他肩膀的瞬间，所有的迟疑都烟消云散。
他拿起那张纸笺，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又看了一遍。
纸上的墨迹早己干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他的心血写成，沉重，却又坚定。
明日，便是春分后的第一天。
万物复苏，一切都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将纸笺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篮底。
夜会很长，但明日的晨光，注定会与以往不同。
它不再仅仅意味着又一日的恪尽职守，而是承载了一个己经决定、绝不更改的未来。
一个需要他亲手去开启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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