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硕僵立在原地。
他看着书案上那份被推回来的、凝聚着他无数心血的陈情书，看着范启明那张重新埋入卷宗、仿佛他从未存在过的圆胖侧脸。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屈辱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左臂的伤口剧痛无比，但更痛的是胸腔里那颗被现实狠狠践踏的、名为“正首”和“规则”的心！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的精密推演，所有的逻辑链条，所有的证据指向……
在这堵由权势、利益和官场规则浇筑的冰冷高墙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他默默地伸出手，拿起那份冰冷的、被拒绝的陈情书。
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如同耻辱的烙印。
他最后看了一眼范启明那冷漠的侧影，没有再说一句话。
挺首的脊背在这一刻，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地、无声地退出了这间堆满卷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斗室。
刑部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冰冷而腐朽的世界。
林硕站在高高的石阶下，仰起头。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如同凝固的铅块，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压抑！
无边的压抑！
这压抑感比王府内那戒备森严的肃杀更甚，它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砖缝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肩头，也死死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被退回的《陈情鸣冤书》。
纸张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钝痛。
左臂的伤口在阴冷的天气和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正一跳一跳地抽痛着，提醒着他昨夜悬崖边的生死搏杀，提醒着他用血换来的“铁证”。
铁证？
林硕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在范启明那冰冷而现实的目光中，在那些轻飘飘的“疑点”、“规矩”、“水深莫测”的推诿面前，这所谓的“铁证”，不过是一块沾了泥的破布！
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构建的精密世界，那引以为傲的、能将复杂工程分解成无数可执行步骤的严谨大脑，第一次在纯粹的非逻辑力量面前，遭遇了毁灭性的、彻底的溃败！
他信奉的“程序正义”、“证据至上”原则，像一面脆弱的琉璃镜，被现实的铁锤狠狠砸碎，碎片扎得他体无完肤！
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空，支撑他走到这里的最后一丝信念，正在这铅灰色的苍穹下迅速崩塌、湮灭。
“木头脸！”
一个带着急切和担忧的清脆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林硕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屏障。
林硕僵硬地转过头。
刑部衙门侧前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萧迪儿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斗篷，正焦灼地跺着脚。
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那双总是灵动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看到林硕出来，她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了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
她冲到林硕面前，仰着小脸，急切地追问，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范大人怎么说？他肯接我们的状子吗？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落在了林硕手中那份被攥得变形、边缘卷曲的《陈情书》上。
再抬起眼，她清晰地看到了林硕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灰败到极致的绝望，看到了他眼中那片死寂的、如同熄灭火焰般的冰冷！
所有的期待和希望，在看清林硕神情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噗”地一声，彻底消散！
“他们……不肯接？”
萧迪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惨白。
她看着林硕手中那份象征着屈辱和失败的纸张，又看看他手臂上刺目的白布，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委屈和绝望的火焰瞬间冲上头顶！
“凭什么？！”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尖利的声音在空旷的衙门前显得格外刺耳，“我们有证据！我们有物证！我们差点把命都搭进去才拿到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看？！凭什么不收？！他们眼睛都瞎了吗？！”
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她一把夺过林硕手中那份被攥得皱巴巴的陈情书，作势就要冲回那扇刚刚关闭的、象征着冰冷权力的朱漆大门！“我去找他们！我亲自去问！我倒要看看，这刑部的大门，是不是真的就只为那些黑了心的狗官开着！”
“迪儿！”
林硕猛地伸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萧迪儿的手腕！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绝望的冰冷，“没用的。”
“放手！怎么会没用！”
萧迪儿奋力挣扎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不看！我就闹！闹得整个刑部都知道！闹到金銮殿上去！我就不信……”
“闹？”
林硕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现实碾碎后近乎残酷的清醒，“怎么闹？像在王府一样，亮出你郡主的身份？用王府的威势去压他们？”
他紧紧盯着萧迪儿通红的、蓄满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血淋淋的现实：“然后呢？然后让整个京城都知道，安平王府的郡主，像个泼妇一样在刑部门前撒野？然后给赵奎他们递刀子，让他们更有理由弹劾王府目无法纪，纵女行凶？！然后让本就身处风暴眼、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的王府，陷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萧迪儿燃烧的怒火上！
她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眼中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被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所取代。
她看着林硕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看着他手臂上洇出的刺目暗红，再想到王府外那些森严的御林军，想到父王眉宇间深重的忧虑……
“那……那怎么办？”
萧迪儿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孩童般的无助，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顺着冻得通红的脸颊滚落下来，“我们的证据……我们的努力……父王……王府……难道就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是一个面对冰冷高墙、感到无比渺小和恐惧的、想要守护家园的孩子。
她松开紧攥着陈情书的手，任由那份浸透着屈辱和失败的纸张飘落在地，沾染上冰冷的尘土。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无助地看向林硕，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木头脸……你……你那么聪明……你……你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林硕看着眼前这张被泪水彻底打湿、写满了绝望和最后一丝依赖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微弱光亮。
胸腔里那股被现实冰封的刺痛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沉重。
办法？
在范启明那冰冷现实的剖析面前，在眼前这堵由权势和规则浇筑的铜墙铁壁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和逻辑，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
动作僵硬而沉重，仿佛脖颈上压着千钧重担。
“我……”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力气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暂时……没有。”
“暂时没有”西个字，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碎了萧迪儿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更加汹涌地滚落。
她猛地低下头，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间溢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在冰冷肃杀的刑部衙门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令人心碎。
林硕僵立在原地，看着脚下那份沾满尘土的陈情书，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无助得像个迷路孩童的郡主。
冰冷的无力感再一次残忍又无情地啃噬着他最后的坚持。
他信奉的规则世界，彻底崩塌了。
眼前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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