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暖阁内，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窗外，晨光己彻底驱散了夜色，金灿灿的光线努力透过糊着轻纱的雕花窗棂，却只在地面投下几块斑驳而惨淡的光斑，显得杯水车薪。烛台上，残烛泪痕堆积如小丘，昏黄摇曳的火苗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更添了几分不安。
福尔泰半跪在床榻边的金砖地上，姿势因长久维持而僵硬。深蓝色的侍卫常服前襟，那片暗褐色的血迹己干涸板结，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他的右手，被一只冰冷、瘦削、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死死攥着。小燕子纤细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深深陷进他手背的皮肉里，几道弯月形的红痕清晰可见，边缘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呃…痛……” 一声破碎压抑的呻吟从纱帐内逸出，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小燕子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额角新包扎的细布又被冷汗浸湿，一缕乌黑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身体猛地一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狠狠撕扯着胸口的箭伤，剧痛让她蜷缩起来，像只濒死的幼兽。
“姑娘！” “稳住！” 太医张院判嘶哑着嗓子低喝，布满血丝的老眼精光凝聚，手中三寸长的银针快如闪电，精准刺入小燕子的合谷、内关几处大穴。他另一只手铁钳般掐开她紧咬的牙关，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灌药！”
一旁的医女立刻上前，手中端着的小瓷碗里，是色泽浓黑如墨、气味极其苦涩的药汁。她用小银匙舀起药液，小心翼翼地渡入小燕子口中。药汁刚触到唇舌，小燕子便痛苦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
“别怕！” 福尔泰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混乱中清晰地钻进小燕子的耳膜。他反手更紧地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太医在！撑住！咽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医女手中的银匙，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其中。
纱帐内，小燕子混沌的意识里，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撕裂的剧痛中，似乎真的被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凿开了一丝缝隙。手腕上那微凉却异常稳定的触感，成了唯一的浮木。她用尽残存的力气，强迫自己吞咽。
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也像浇灭了体内肆虐的部分邪火。她的挣扎微弱下去，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但那只攥着尔泰的手，却丝毫未松，反而更加用力，仿佛那是她对抗整个世界的唯一支点。
张太医凝神屏息，三指搭在小燕子腕上，感受着那微弱紊乱的脉息。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巨石。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令妃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纱帐内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张太医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一松，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也带走了暖阁内大半的沉重。“药力……化开了！”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疲惫，声音带着嘶哑的欣慰，“脉象虽弱，但那股逆冲的邪热……压下去了！快！参汤！吊住元气！”
“阿弥陀佛！” 令妃腿一软，几乎瘫坐在身后的绣墩上，被旁边的宫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捂着心口，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的颤抖：“快！快把煨着的千年老参汤端来！快！”
一个宫女立刻捧上一个温热的青玉小盅，小心翼翼递到张太医面前。太医接过，亲自用小银匙舀起温润如玉、色泽金黄的参汤，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喂入小燕子口中。几滴温热的参汤沿着她苍白的唇角滑落，尔泰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拭去。那动作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药力与参汤的双重作用下，小燕子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身体不再痉挛，呼吸虽仍微弱，却渐渐平稳悠长。她再次沉入更深的昏睡，只是那只紧攥着尔泰的手，依旧没有放开，仿佛那是她在这无边痛苦和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暖阁内紧张到窒息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张太医又仔细诊了一次脉，对令妃和尔泰低声道：“娘娘，福侍卫，格格眼下算是暂时稳住了。只是元气大伤，失血过多，又兼风寒侵体，心脉受损非轻。这高热虽退了些，但恐有反复，需得万分精心照料，万不能再受半点刺激惊扰了。”
令妃连连点头，眼中含泪：“有劳张院判！本宫定当严加约束，让格格好生静养。所需任何药材，只管开口，本宫即刻让人去取！”
“微臣明白。”张太医拱手，又看了一眼依旧被小燕子紧紧攥着手的尔泰，眼神复杂，最终只是低声道：“福侍卫……也请保重。格格这边，有老臣和医女守着，您……”
尔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纱帐内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他微微摇头，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无妨。她这样……我守着安心些。” 他动了动僵硬的膝盖，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但那只被紧握的手，依旧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托着，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
令妃看着这一幕，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张太医和医女们吩咐道：“好生伺候着，有任何动静，即刻来报。” 说完，她扶着宫女的手，脚步虚浮地退出了暖阁，她需要向皇上禀报这惊心动魄的一夜。
* * *
正殿内，气氛依旧凝重。乾隆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紫薇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双手紧紧绞着帕子，脸色比身上的素色旗装还要苍白，一双翦水秋瞳红肿不堪，显然是哭了一夜。
脚步声传来，令妃走了进来。乾隆立刻转身，急切地问道：“如何？”
令妃福身，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回皇上，托皇上洪福，张院判妙手回春，小燕子姑娘……暂时稳住了。高热退了些，气息也平稳了。”
“阿弥陀佛！”乾隆长舒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随即又皱起，“只是暂时？”
“是，”令妃点头，眼中忧色未减，“张院判说，元气大伤，心脉受损，需得万分精心将养，万不能再受惊扰刺激了。”
乾隆的目光转向紫薇，声音放缓了些：“紫薇，你也听到了，小燕子暂无性命之忧了。你也熬了一夜，脸色如此难看，先随令妃去歇息片刻吧。”
紫薇闻言，立刻起身，对着乾隆深深一福，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谢皇阿玛关怀。只是……紫薇想去看看小燕子，哪怕只在门外看一眼也好……” 她抬起泪眼，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和祈求。
乾隆看着这张酷似雨荷的脸上流露出的深切情谊，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去吧。只是她需要静养，莫要吵到她。”
“是！紫薇明白！” 紫薇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再次行礼，跟着令妃匆匆走向暖阁方向。
乾隆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时，福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低语：“皇上，围场守卫疏漏之事，己有初步眉目。昨夜当值的副统领和几个关键位置的守卫，己被臣控制，正在加紧审问。”
乾隆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冽如冰：“给朕查！彻查到底！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胆子，让一个弱女子能拿着包袱闯进皇家围场！查清之后，该革职的革职，该问罪的问罪，绝不姑息！”
“嗻！”福伦肃然领命，感受到帝王话语中压抑的雷霆之怒。
* * *
暖阁外间。紫薇被令妃轻轻拦住。
“紫薇姑娘，就在这儿看看吧。”令妃指了指虚掩的门帘缝隙，声音压得极低，“里面……尔泰还在守着，小燕子抓着他不放，太医说这样反倒让她安稳些。我们莫要进去惊扰了。”
紫薇顺着令妃的指引，透过门帘的缝隙向里望去。只见昏黄的烛光下，福尔泰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床榻边，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坚毅，目光专注地落在纱帐内。而纱帐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小燕子沉睡的侧脸，苍白脆弱，但呼吸平稳。最让紫薇心头一颤的是，她清晰地看到小燕子的一只手，正紧紧地、依赖地攥着尔泰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依靠。
这一幕，让紫薇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她捂住嘴，无声地啜泣着，心头百感交集。有对小燕子伤情的揪心，有对尔泰不顾一切守护的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为小燕子这份无意识的依赖，也为这份在生死边缘建立起来的、超越寻常的羁绊。
“金锁，”紫薇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吩咐跟在身后的金锁，“去……去准备些温水和干净的帕子，还有……还有参汤，给福侍卫也备一份。他……他守了一夜了。”
金锁也看到了暖阁内的情形，圆圆的眼睛里满是震撼和动容，闻言连忙点头：“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她转身快步离去，动作轻快了许多。
令妃轻轻拍了拍紫薇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两人就站在暖阁外间，静静地守着，守着里面那个刚刚挣脱死亡阴影的少女，也守着那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晨光，终于透过窗棂，驱散了暖阁内最后一丝浓重的黑暗，将希望的金色，无声地洒落进来。
(http://www.220book.com/book/UBW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