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厂牌换上的第一个夜晚，红旗纺织厂并未沉寂。
相反，比任何一个加班的深夜都要明亮。
三百多盏窗户透出灯光，将家属院和厂区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这不是上级要求的政治学习，而是工人们自发组织的“新章程学习夜”。
刘婶家的小客厅里挤了十几个人，识字的念，不识字的听，讨论的不是生产指标，而是“利润分红”和“岗位竞聘”这些新鲜又烫嘴的词儿。
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未知的忐忑。
希望是真实的，但几十年的老习惯像一道无形的墙，他们既想推倒它，又怕墙倒之后，外面是更凛冽的寒风。
厂长办公室里，灯光也亮着。
林春桃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学习小组她正俯在父亲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用一把老式钢尺，仔细比对着南州市的地图。
顾明远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秀的眉眼。
他刚刚问了那个问题：“接下来呢？”
林春桃的手指从红旗厂所在的位置，沿着一条铁路线，缓缓划向地图的东南角，那里是省城。
“接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淬了火，“咱们让红旗的布，铺到全国去。”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顾明远心湖。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春桃，我们的产能刚恢复，销售渠道还是过去的老一套，只对接市里和周边几个县的供销社。想铺到全国，我们缺人，缺路子，更缺名气。”
“我知道，”林春桃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所以，第一步，拿下省城。明天，不，今天就成立销售科。你来当这个科长。”
顾明远愣住了，他一个搞技术的，怎么去跑销售？
他正要推辞，林春桃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不是让你去喝酒拉关系。我要你用技术科的脑子，去分析市场，找到我们的突破口。旧的销售模式，是等别人上门。新的销售模式，是我们主动出击。我们需要一个最懂红旗布的人，去告诉别人，我们的布好在哪里。这个人，就是你。”
她的话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信任。
顾明远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那些推辞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为一个用力的点头：“好，我干。”
窗外，风穿过厂区，吹得那面崭新的“红旗纺织”厂牌在月光下微微晃动，像一面终于迎风展开的旗。
而属于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吹响号角。
第二天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湿意，红旗厂就像一台重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销售科的牌子用一块半新的木板，由黄师傅亲手刻上字，挂在了办公楼一楼最显眼的位置。
顾明远从技术科挑了两个脑子活络的年轻人，杨小伟和陈红梅，组成了最初的班底。
没有经验，他们就从最笨的办法开始——把厂里积压的布料样品分门别类，做了几十个样品册，准备跑遍省城所有的国营百货和新开的私营商铺。
然而，他们满怀的激情，在踏出厂门的那一刻，就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
电话是郑国栋打来的，他虽然退了，但心还挂在厂里，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忙联系了省百货大楼的采购科长。
可就在顾明远准备带队出发时，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
林春桃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郑国栋沉重又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春桃，出事了。省百货那边，把我们预订的展位取消了。不仅如此，他们还退了之前跟我们签的五千匹‘劳动布’的订单。”
“什么？”林春桃的心猛地一沉，“理由呢？我们的布质量绝对过关。”
“不是质量问题，”郑国栋的声音压得很低，“是价格。一家叫‘金龙纺织’的厂子，他们报的价，比我们的成本价还低两成。他们说，要多少有多少，现款提货。”
金龙纺织。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林春桃的神经。
她知道这家厂，是南方商人在省城郊区盘下的一家破产小厂，去年才投产，以手段凌厉、作风彪悍闻名。
他们用高薪挖走了不少国营厂的技术员，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冲击订单，像一条凶猛的鲶鱼，搅得整个省的纺织行业不得安宁。
林春桃没想到，自己刚刚燃起的火焰，迎面就撞上了金龙厂泼来的冰水。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顾明远和刚刚领到任务的杨小伟、陈红梅都站在门口，脸上的兴奋变成了不知所措。
五千匹布的订单，对刚刚恢复元气的红旗厂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更致命的是，省百货是风向标，他们一退货，其他客户会怎么想？
“厂长，那我们……还去省城吗？”杨小伟囁嚅着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春桃身上。
她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像在计算着什么。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昨天的豪情壮志还言犹在耳，今天就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突然，她停止了敲击，猛地站起身：“去！为什么不去？车准备好，把我们最好的‘的确良’和‘灯芯绒’样品都带上。顾明远，你跟我一起去。小伟，红梅，你们留守，把金龙纺织的所有资料，能找到的都找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室内的沉闷。
一小时后，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颠簸在通往省城的土路上。
林春桃坐在副驾驶，一路无话，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神情冷峻。
顾明远开着车，几次想开口安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笔订单的问题，这是红旗厂改制后的第一战，如果输了，昨天那张全家福上三百多张笑脸，很快就会重新布满愁云。
省百货大楼，采购科。
科长姓王，一个西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看到林春桃和顾明远，脸上挤出一丝职业性的歉意：“林厂长，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没办法，市场经济嘛，谁的价格有优势，我们就进谁的货。你们红旗厂的布，质量是好，可价格实在……”
“王科长，”林春桃打断他，将一本样品册推到他面前，“价格可以谈。我想让您看看我们的新品。这是我们最新研制的‘柔光’的确良，光泽度比市面上的产品高，而且更不易起皱。”
王科长礼貌性地翻了翻，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是心不在焉。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林厂长，不是我不想帮你。金龙的钱老板今天一早就来了，首接把我们下一季度的采购合同都签了，还当场付了三十万的定金。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是拿钱砸市场，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拼？”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锃亮皮鞋、梳着油光锃亮大背头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公文包的随从。
他看到王科长和林春桃，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口白牙，笑呵呵地伸出手：“哎呀，王科长，我没打扰你们吧？这位是？”
王科长立刻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真诚了许多：“钱老板，您来了！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南州市红旗纺织厂的林厂长。”
钱宏伟，金龙纺织的老板。
他的目光在林春桃身上扫过，当看到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时，“哦，红旗厂，”他拖长了音调，握手的姿势也变成了虚虚一搭，“久闻大名。听说你们厂最近搞改革，动静不小嘛。怎么，林厂长这是亲自跑起业务来了？国营厂的铁饭碗，也怕碎了？”
他的话里带着刺，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林春桃面不改色，抽回手，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钱老板消息灵通。我们红旗厂是工人的厂子，为了工人的饭碗，别说跑业务，就是去街上摆地摊，也不丢人。”
钱宏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厂长还是老观念啊。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讲的是效率，是资本！工人？不过是机器的延伸，给钱干活而己。还当家作主？那是哄孩子的话。你们守着那些老掉牙的规矩和破机器，拿什么跟我斗？靠情怀吗？”
他转向王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变得亲热：“王科长，合同的事就这么定了。以后省百货的布料，我金龙全包了。价格你放心，永远比别人低。至于红旗厂……”他回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林春桃手里的样品册，“还是先想想怎么给工人发下个月的工资吧。”
说完，他不再看林春桃一眼，带着人扬长而去。
屈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顾明远气得脸都白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王科长尴尬地搓着手，连声说“抱歉”。
林春桃却出奇地冷静。
她一言不发地收起样品册，对着王科长点了点头：“打扰了，王科长。”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挺得笔首。
走出百货大楼，外面阳光刺眼。
钱宏伟那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正从他们面前开过，车窗摇下，他冲着林春桃，做了一个轻蔑的挥手动作，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欺人太甚！”顾明远终于忍不住低吼道，“春桃，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降价！他低两成，我们也低两成，我就不信拼不过他！”
“不能降。”林春桃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百货大楼的招牌，一字一句地说：“跟他拼价格，正中他的下怀。我们的成本在那里，我们的工人要养活。跟他拼价格，就是死路一条。他有资本，我们没有。”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顾明远急了。
林春桃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和屈辱被她强行压下，转化成一种冰冷的斗志。
她转过头，看着顾明远，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燃起了一簇更亮的火苗。
“回去。但是，不是灰溜溜地回去。”她攥紧了手里的样品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用钱砸市场，我们就用脑子。他打价格战，我们就打质量战，打品牌战！”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街上穿着各式各样新潮服装的行人。
“他看不起我们的工人，看不起我们的技术。那我们就做出他永远也做不出的布！顾明远，你马上回厂，把黄师傅、吴志强，所有技术骨干都召集起来。我要他们放下手里所有的活，我们不跟金龙抢低端市场。我们要开发一款全新的产品，一款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宁愿多花钱也要买的布料！”
风吹起她的发梢，阳光下，她的身影单薄却倔强。
刚刚熄灭的火焰，在这一刻，以更燎原的姿态，重新燃烧起来。
他们没有退路，身后是三百多个家庭的希望。
而前方，是一场注定要刺刀见红的战争。
红旗厂的旗帜，不是挂在门口的摆设，而是要插在市场的最高地。
这一战，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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