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通报表扬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红旗纺织厂上空多日的阴霾。
工人们的脸上重新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赵会计拿着算盘，一边噼里啪啦地计算着省下的罚款和未来可能接到的新订单，一边乐得合不拢嘴，见人就夸林春桃是厂里的“定海神针”。
黄师傅更是把那个改造过的废弃染缸当成了宝贝，每天擦拭得锃亮，逢人便讲这“发酵罐”如何变废为宝，言语间充满了对林春桃和顾明远这对年轻技术骨干的敬佩。
整个厂区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作为这场变革核心的林春桃，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那张被周志刚悄悄塞进手心的纸条，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口袋里，触手可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欢庆的喧嚣声中，唯有顾明远察觉到了她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悄悄跟在林春桃身后，看她避开庆祝的人群，独自一人走到了刚刚清理干净、水色恢复正常的排水沟旁。
“在想什么？”顾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打破了她短暂的沉思。
林春桃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水面倒映着黄昏的霞光，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手心汗水浸得有些濡湿的纸条，展开，递给顾明远。
顾明远接过，借着夕阳的余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针织三厂夜间偷排，沿河第三排污口”。
字迹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喜悦和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林春桃如出一辙的严肃。
“这是……周局长给你的？”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林春桃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来，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他走的时候，趁着和我握手，塞过来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顾明远百思不得其解，“他身为环保局的领导，掌握了线索，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反而要告诉你？这不合常理。”
“是不合常理，但如果把所有事串起来想，就合逻辑了。”林春桃的眼神清亮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这暮色，看到背后隐藏的暗流。
“你想，环保局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在我们拿下出口订单，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来突击检查？”
顾明远皱眉沉思：“你的意思是，这次检查本身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有人想借环保问题把我们按下去？”
“很有可能。”林春桃点了点头，继续分析道，“红旗河沿岸的小纺织厂不止我们一家，为什么偏偏拿我们开刀？或许在某些人眼里，我们这种半死不活的小厂，是最好捏的软柿子，也是最合适的替罪羊。只要把我们关停，就能向上头交差，既完成了‘治理污染’的任务，又不会动到那些真正的大污染源的蛋糕。”
顾明远的呼吸一滞，他想起了周志刚在厂门口那番义正词严的话：“正因小厂没监管，才成重灾区！”现在想来，这话里或许还有另一层深意。
“可我们非但没被按下去，反而用一种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问题，还得到了市里的通报表扬。”林春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更关键的是，我们要在全市小企业环保会上发言。这意味着，我们这套低成本、高效率的整改方案，很可能会被推广。一旦推广，那些靠着偷排漏排节省成本、赚取超额利润的大厂，就再也藏不住了。”
顾明远瞬间醍醐灌顶，他看着手中的纸条，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所以，周局长这是……在向我们示警，同时，也是在给我们递刀子？”
“他是个正首的人，但身在局中，想必也有诸多掣肘。”林春桃轻叹一声，“他不能亲自去查，或许是因为针织三厂背后有他动不了的关系网，又或许是他出手会打草惊蛇。而我们，刚刚成为环保创新的‘试点’和‘典型’，正站在聚光灯下，反而成了最意想不到的执刀人。他把线索给我们，是想借我们的手，去揭开这个盖子。”
“这太危险了！”顾明远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担忧，“针织三厂是市里的利税大户，厂长王建军在市里是出了名的手眼通天。我们要是动了他，就等于捅了马蜂窝！”
“危险，但也是机会。”林春桃的目光坚定如铁，“我们想站起来，就不能只低头看路，还得抬头看天。有些人不想让我们站起来，那我们就偏要站得更高、更稳。这次环保风波，我们是被动应战；但下一次，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她从顾明远手中拿回纸条，小心地折好，重新放回口袋。
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建沉淀池要两万，我们的菌剂法成本不到两千。这省下的，不只是钱，更是某些人的‘命’。”林春桃望着远处厂房办公室亮起的灯火，那里，赵会计和几个骨干还在为厂子的新生而兴奋地规划着未来。
她必须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
“你想怎么做？”顾明远知道，她己经有了计划。
“我们需要证据，铁证。”林春桃的语气平静下来，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波涛，“光有这张纸条不行，我们必须亲眼看到，并且留下证据。”
夜色渐渐深了，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河面。
厂区的喧闹声逐渐平息，只有机器偶尔的轰鸣在提醒着，这座老厂正在焕发新的生机。
林春桃转身，朝着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她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一个能在黑夜里潜行，既有胆气又有眼力见的人。
脑海中，一个精瘦、黝黑的身影浮现出来。
吴志强，退伍军人，车间里最沉默寡言的机修工，也是当年她父亲带过的兵，对厂子有着最深沉的感情。
这个局，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却被她意外地变成了跳板。
现在，轮到她来布局了。
那条静谧的红旗河，在今夜之后，恐怕再也无法平静。
一场围绕着生存与毁灭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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