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樱学院深秋的午后，天空是一种被洗过般的浅灰，阳光稀薄，没什么温度。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加速枯败的微腐气息，还有一种无形无质、却更令人窒息的粘稠东西——流言蜚语。它们像某种具有腐蚀性的孢子，无声无息地飘荡在教室桌椅的缝隙间，粘附在食堂餐盘的油腻上，更是在网络信号的洪流里疯狂增殖、变形。
秦宇刚从教学楼出来，胃里那种熟悉的、因压力和饥饿交缠而生的空落感再次翻搅起来。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试图将身体缩进布料里，也缩进一层无形的壳中。然而，那层壳薄如蝉翼，不堪一击。
“哟，快看，那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秦学长吗？”
“哪个秦学长？哦——就那个啊！”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前多风光啊，现在……”
“可不是嘛，听说连内裤都是沈大小姐赏的？哈哈哈……”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他斜前方走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一字不漏地钻进秦宇的耳朵里。他们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故意要让他听见的、看猴戏般的嘲弄。那些刻意挤出来的哄笑声，如同冰冷的砂纸，狠狠刮擦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秦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下颌线却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强迫自己首视前方，目光掠过那些带着恶意或纯粹好奇的打量，穿过教学楼前那片开始凋零的银杏树道。金黄的扇形叶片打着旋儿飘落，踩上去发出清脆又空洞的碎裂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走进三号食堂。正是用餐高峰，人声鼎沸，食物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加重了他胃里的不适。他端着餐盘，刚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旁边一桌女生的议论便像细密的针，精准地刺了过来。
“……真的假的？沈星瑶真把他当奴隶使唤啊？刷鞋洗衣服？”
“论坛上都扒烂了！有图有真相！听说刘小瑶转来第一天就看上他了，攻势猛得很呢！”
“天呐，沈星瑶能忍？她那种大小姐脾气……”
“所以说是‘软饭硬吃’的最高境界嘛！一边靠着沈大小姐的钱包，一边吊着新来的校花候选，啧啧，手段了得啊！”
“什么校花候选，我看刘小瑶就是个‘小妖精’，没皮没脸地往上贴！秦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落魄了还想着左拥右抱？”
“嘘！小声点，他好像就在那边……”
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变成一阵压抑的、带着兴奋的窃笑。几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肆无忌惮地扫射过来，黏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好奇和一丝猎奇的。
秦宇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餐盘里的饭菜瞬间失去了所有吸引力，胃里的翻搅变成了冰冷的沉坠。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餐盘里，只想把自己从这个充满恶意窥探的空间里彻底抹去。每一口勉强咽下的食物，都像裹着沙砾，粗粝地划过喉咙。
午休时间短暂而难熬。下午的公共课，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秦宇习惯性地走向后排角落的位置，却发现那几个位置早己被人占据。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中间区域，刚坐下，便清晰地感觉到前后左右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汇聚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连教授讲课的声音似乎都隔了一层毛玻璃。
他拿出笔记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枯燥的公式上。然而，那些无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的后颈、脊背，让他坐立难安。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议论：
“看，就是他……”
“论坛上那帖子看了没？劲爆……”
“真看不出来啊，长得人模狗样的……”
“沈星瑶和刘小瑶，他配吗？”
教授的声音渐渐模糊，周围同学的呼吸声、翻书声、窃窃私语声却被无限放大，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嗡噪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他强迫自己盯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只有一点墨迹在慢慢晕开，像一个丑陋的污点。
下课铃如同救赎。秦宇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脚步匆忙，带着一种逃离的狼狈。走廊里依旧人来人往，他低着头，试图将自己缩进人群的缝隙里。然而，就在一个转角，他清晰地听到两个并肩而行的女生压低的对话：
“……听说昨天在艺术楼回廊，沈星瑶和刘小瑶差点打起来！就为了他！”
“真的假的？这么刺激？”
“千真万确！我朋友亲眼看见的！沈星瑶指着刘小瑶鼻子骂她是‘小妖精’、‘不要脸的第三者’！秦宇就在旁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啧啧，这三角恋，比偶像剧还精彩……”
秦宇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艺术楼回廊……那短暂而诡异的“表面和平”场景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原来在别人眼里，那竟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导火索？而他，就是那个引发战争的红颜祸水？荒谬的标签——“脚踏两条船”、“引发女人战争的软饭男”——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他的心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才重新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
学生会主席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啪！”
一声脆响，是手机被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红木桌面上发出的声音。
沈星瑶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总是维持着完美精致妆容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她盯着自己那部最新款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校园论坛页面——一个被管理员置顶加红、回复数疯狂飙升的匿名热帖。
标题触目惊心：《深扒某落魄贵公子与两位校花的畸形三角恋——契约仆人还是地下情人？》
帖子内容极尽渲染扭曲之能事，将撞坏手机签下契约、沈星瑶的“主人”姿态、刘小瑶的转学与高调追求、艺术楼回廊的偶遇，甚至秦宇与叶诗雨的正常交流，全部打碎重组，编织成一个充满金钱、控制、背叛与心机的狗血故事。下面的回复更是乌烟瘴气，各种不堪入目的猜测和辱骂甚嚣尘上。
最刺眼的是那些将她描述成“控制狂”、“变态占有欲”、“把男人当狗使唤”的恶毒字眼！她苦心经营的、高高在上的完美女神形象，正在被这些肮脏的流言疯狂涂抹、践踏！
“混账！”沈星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变调。她猛地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戳破按键，“王秘书！给我立刻联系论坛管理员！那个置顶的帖子，还有下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帖，全部给我删掉！立刻！马上！查！给我查出发帖的是哪个王八蛋！我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电话那头传来秘书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应答。沈星瑶不等对方说完，就粗暴地挂断电话，焦躁地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板，发出急促而尖锐的“笃笃”声，像她此刻濒临失控的心跳。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手机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评论，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这一切都是因为谁？！
她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钉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咬牙切齿地低吼：
“秦宇！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惹的祸！”
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校园另一端，舞蹈排练室外。
刘小瑶刚结束一段高强度的练习，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更添几分娇艳。她接过旁边殷勤的追求者递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矿泉水，拧开瓶盖，小口啜饮着，姿态优雅。
一个跟她关系不错、消息灵通的女生凑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同情和愤慨：“小瑶，你看论坛了吗？气死我了！那些人嘴巴怎么那么脏啊！居然那样说你！太可恶了！”
刘小瑶闻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放下水瓶，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了几下，浏览着那个热帖。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苍白和委屈。那双妩媚的大眼睛里，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说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和脆弱，“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欣赏秦宇学长，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就被说成‘小妖精’、‘不要脸的第三者’了呢？”她微微咬住下唇，那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瞬间激起了周围几个男生的保护欲，纷纷出言安慰，痛斥发帖人无耻。
刘小瑶微微低着头，用纸巾轻轻按了按眼角，挡住众人视线。就在那纸巾遮掩的瞬间，她眼底深处那抹泫然欲泣的脆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得意和算计的光芒。她的指尖在手机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按键上轻轻按了一下，屏幕瞬间切换到一个加密的匿名聊天界面。她飞快地键入一行指令，发送出去。
与此同时，校园论坛那个己经火到爆的热帖下，一个不起眼的新注册小号“真相挖掘机”发布了一条看似义愤填膺、实则火上浇油的评论：
“楼主说得太含蓄了！我听说沈大小姐控制欲超变态的，秦宇连跟女生说句话都要被打断腿！刘小瑶是真惨，一片真心喂了狗，被骂‘小三’！支持小瑶！打倒控制狂沈星瑶！”
这条评论迅速被顶起，下面很快聚集了一群不明真相、被带了节奏的跟风者，将矛头更加集中地指向沈星瑶的“控制狂”形象。新的骂战再次掀起高潮。
刘小瑶放下纸巾，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对着安慰她的众人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你们……清者自清，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毒蛇吐信般的冰冷。
夜色深沉，校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几处通宵自习室和电子阅览室还亮着灯。
叶诗雨坐在电子阅览室最角落的一台电脑前。屏幕幽幽的冷光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面前的屏幕上，正是那个让她心绪不宁了一整天的校园论坛热帖。那些对秦宇极尽侮辱之能事的言辞，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键盘上。她没有登录自己的账号，而是熟练地申请了一个全新的匿名ID——“路人甲”。指尖敲击键盘，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删删改改，努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客观、理性，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只针对帖子里那些最离谱、最经不起推敲的谣言进行澄清：
“关于‘契约仆人’部分，据我所知，起因是意外损坏物品后的分期劳务赔偿协议（有书面为证），并非单方面的奴隶关系。”
“关于‘脚踏两条船’指控，缺乏任何实质性证据。据观察，秦宇同学与刘小瑶同学在公开场合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小组合作，并无逾矩行为。与沈星瑶同学的关系亦受限于协议条款。”
“所谓‘艺术楼冲突’仅为一次普通偶遇，并无激烈争吵。请勿以讹传讹，对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
“网络非法外之地，散布不实信息、恶意诽谤中伤他人，需承担法律责任。望各位同学理性讨论，尊重事实。”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叶诗雨看着屏幕上自己发出的澄清文字。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恶意揣测和情绪宣泄中，她这短短几行力求理性客观的文字，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微弱，如同试图阻挡洪流的芦苇，瞬间就被更多新涌出的、充满戾气的评论淹没得无影无踪。
“哈哈哈，又来一个洗地的！”
“哟，‘路人甲’？秦宇的狗腿子吧？这么卖力？”
“证据呢？空口白牙就想洗白？当我们傻？”
“就是！沈星瑶给了你多少钱？还是秦宇答应让你‘上位’了？”
“装什么理中客！滚！”
看着那些更不堪入目的回复如同污水般泼向自己发出的澄清帖，叶诗雨放在键盘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她默默关掉网页，清除了浏览记录，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秦宇白天在食堂角落里那僵硬而隐忍的侧影，在走廊转角听到议论时那瞬间苍白的脸色，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别放弃……” 她无声地对着虚空低语，仿佛是说给那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少年听。然而，这微弱的祈愿，瞬间就被电子阅览室外呼啸而过的夜风，以及网络世界里更加汹涌的恶意浪潮吞噬得干干净净。
晚归的路上，路灯昏黄的光线将秦宇的身影拉得很长，又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风比白天更冷了，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幽灵。
经过一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充满了恶意的哄笑声随风飘来：
“……哈哈，你们说，秦宇那小子现在是不是正跪着给沈大小姐刷鞋呢？”
“说不定是给‘小妖精’暖床呢！嘿嘿……”
“什么贵公子，我看就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软骨头！丢尽男人的脸！”
“就是！废物一个！”
那些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狠狠地扎进秦宇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极致屈辱和暴怒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瞬间烧红了他的眼睛！
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中那灭顶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怒！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冲进那片黑暗的树林，将那几个躲在暗处嚼舌根的混蛋揪出来，用拳头让他们永远闭嘴！
然而，就在那股暴戾的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沈星瑶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刘小瑶那看似委屈实则充满算计的眼神、论坛上那些如蛆附骨的恶毒字眼、叶诗雨在角落电脑前疲惫而担忧的侧影……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过。
最终，那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全身力气的沉重，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掌心传来湿黏的触感，是掐破皮肉渗出的血珠。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那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肺腑。他没有回头，只是再次迈开了脚步，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异常僵硬、单薄，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踩在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淤泥里。那些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阴云，沉沉地笼罩在他头顶，将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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