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新漆的朱门敞开着，初冬清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松柏的冷香，驱散了殿内沉郁的檀息。描金绘彩的窗棂将晨光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落在端坐于紫檀凤座上的沈惊凰身上。
明黄的皇后常服换下了大典时那身沉重的凤袍，依旧华贵，却多了几分利落。墨发绾成端庄的凌云髻，只簪一支点翠衔珠凤钗，凤口垂下的细碎流苏随着她翻阅册页的动作轻轻摇曳，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投下浅浅的光影。
她面前宽大的紫檀书案上，堆叠着厚厚的卷宗——内务府呈上的后宫名册、历年宫规旧档、各宫用度账簿……如同一座亟待清理的废墟。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阶下，以六宫总管太监王德海为首，各司掌事嬷嬷、太监垂手肃立，屏息凝神。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新后入主，雷霆手段己在外朝初显，如今，这把刀终于悬在了后宫之上。
沈惊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惶恐、或窥探、或故作镇定的脸，最终落回手中那本墨迹尚新的名册上。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滑过，停在一个名字上。
“赵美人，赵婉如。”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年二十二，先帝潜邸旧人，入宫七年，未有子嗣。家中父母早亡，唯有一幼弟，年方十岁，寄养于舅家，生计艰难。”
阶下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沈惊凰的目光并未抬起，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如同敲定了命运：“传本宫懿旨。赵美人秉性温良，深宫寂寥，今念其思亲心切，幼弟待哺，特恩准其归家团聚。赐白银百两，锦缎十匹，着内务府妥为安置，不得有误。”
“归……归家？”阶下一位穿着深褐色宫装、鬓角花白的老嬷嬷下意识地惊呼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低下头，但眼中的震惊和一丝不以为然却掩藏不住。她是管理低阶嫔妃事务的掌事嬷嬷之一，姓刘，在后宫浸淫多年，自诩深谙“规矩”。
沈惊凰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精准地钉在那刘嬷嬷身上：“刘嬷嬷，你有异议？”
那目光太过平静，也太过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盘算。刘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膝盖不由自主地发软，强撑着回道：“娘娘……娘娘仁德，体恤宫人，老奴不敢有异议。只是……只是这无子嫔妃放归宫外，前朝未有先例，恐……恐于礼不合，也易惹人非议……”
“于礼不合？”沈惊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刘嬷嬷倒是很懂‘礼’。”
她微微侧首，侍立在她身侧、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大宫女青鸾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将一份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册子双手奉到沈惊凰面前。
沈惊凰并未翻开，指尖随意地点在册子封面上，目光却依旧锁着刘嬷嬷：“本宫这里，恰好也有一份关于‘礼’的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去岁腊月至今，你管辖下的掖庭西六所，共有一百三十七名宫女，每人每月被克扣月例银三钱。这笔钱，合计……嗯，数目不小。最后都‘合情合理’地流入了……永福宫小库房，充作了某些人的脂粉开销？”
她每说一句，刘嬷嬷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掖庭克扣宫女月例，给上头的主子“孝敬”，这是宫里心照不宣的“规矩”，谁曾想新皇后竟查得如此之细！如此之快！
“刘嬷嬷，”沈惊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砸地，“你告诉本宫，克扣宫人血汗，中饱私囊，以媚上邀宠——这便是你口中所谓的‘礼’？！这便是你掌管掖庭多年，行的‘规矩’？！”
“娘娘饶命！老奴……老奴糊涂！老奴该死！”刘嬷嬷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咚”地磕在金砖上，涕泪横流，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失了方寸，慌乱中手臂猛地扫过旁边高几上摆放的一个青釉刻花梅瓶！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名贵的瓷瓶瞬间化作一地狼藉的碎片，水渍和残花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刘嬷嬷的裙角！
这突兀的声响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殿内紧绷的死寂，也狠狠砸在每一个掌事的心上！
阶下肃立的众人，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无不骇然色变！王德海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颤，袖中紧攥的手心里，一个用油纸包着、准备随时“孝敬”给皇后心腹的小金锭，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轻响，滑落在地，滚到了几片碎瓷旁边，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而讽刺的光芒。
王德海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双腿一软，也跟着“噗通”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惊凰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刺目的金锭，又掠过面无人色的王德海，最后落在那摊狼藉的碎片和抖成一团的刘嬷嬷身上。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看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掖庭掌事刘氏，”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终结审判的力量，“玩忽职守，盘剥宫人，中饱私囊，着即革去所有职司，杖责二十，罚入永巷浣衣局，永不叙用。”
“内务府总管王德海，”她的目光转向那个伏地的身影，“御下不严，知情不报，念其初犯，罚俸一年，降为副总管，以观后效。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至于这后宫名册上……”沈惊凰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指尖翻过一页，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凤仪宫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凡年过二十五、无子嗣、且自愿归家的嫔御，皆可具表陈情，经本宫核准，赐金放还。有子嗣或不愿离宫者，按制移居西苑寿康宫荣养，份例照旧，安享尊荣。”
“即日起，各宫用度，重新厘定等级，削减冗余！尚宫局、内务府所有账目，三日内重新盘查造册，本宫要看到每一两银子的去处！凡有虚报冒领、贪墨克扣者——严惩不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般的铿锵：
“本宫执掌凤印，只认一个‘理’字！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无论尔等昔日依附何人，身居何职，从今日起，谨守本分，恪尽职守，方是尔等安身立命之道！若还有人想在这凤仪宫的规矩底下，试试本宫的刀锋——”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那方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赤金凤印，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大可放马过来！”
最后几个字，如同裹着冰碴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大殿！阶下所有掌事太监、嬷嬷，无论心中有无鬼胎，此刻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头皮发麻，齐刷刷地深深垂下头去，将身体弯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谨遵娘娘懿旨！”声音带着敬畏的颤抖，汇成一片。
晨光透过窗棂，将沈惊凰沉静的侧影拉长，投映在光洁的地面上。她端坐凤座，眉宇间不见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掌控乾坤的沉静与坚毅。
凤仪宫外，初冬的风吹过空旷的宫道，卷起几片枯叶。后宫这片沉寂了太久、积弊丛生的泥潭，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一场无声却足以涤荡一切污浊的风暴，己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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