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 年豫北的早春,残冬寒意尚未褪尽。解冻后的土地如反复揉捻的黄土团,散发着的腥气。项建国紧握犁把,裤脚挽至膝部,露出布满泥渍的结实小腿。老黄牛低沉地 “哞” 叫一声,鼻孔喷出白雾,锋利的犁铧破开冻土,翻涌出新鲜的黑土层,泥土中还夹杂着去年残留的麦根,在冷风中微微颤动。
“建国,歇会儿吧?” 田埂上传来李翠花的喊声。她挎着粗布提篮,蓝布褂子的袖口己磨得发亮,肘部还打着几块形状不一的补丁。将瓦罐轻轻置于地面时,提篮里装着的几个干瘪红薯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粗瓷碗中盛着玉米面糊,零星几根咸菜丝漂浮其上,面糊表面凝结的薄皮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项建国首起腰身,捶打着酸痛的后背,健硕臂膀上的汗珠在料峭春风中泛着冷冽光泽。他伸手抹了把脸,手掌上沾满了泥土与汗水的混合物。“不歇了,趁着日头好,多犁几垄。” 他接过碗,仰头饮下半碗,清晰的吞咽声在空旷田野间回荡,喉咙处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远处土坯房的屋顶上,袅袅炊烟如细弱灰带,缠绕在铅灰色的天际。尹家庄的数十户人家,错落分布于这片起伏的黄土塬。村东老槐树下,几位老者蹲坐石上吞云吐雾,烟袋锅 “吧嗒” 作响。张老汉的烟袋杆上缠着红布条,那是孙子满月时系上的;王老头的烟荷包油渍斑斑,不知用了多少年头。交谈间皆是开春墒情与北方战事传闻。
“听说了吗?昨夜南边炮楼又响起枪声。”
“怕是又在强征壮丁。李家那小子上个月被抓去,到现在音信全无。”
“不是说八路军在山里活动频繁?听说他们专打鬼子,还帮着老百姓抢回被夺走的粮食。”
蹲在一旁的项老汉闷头抽着烟,眉头紧锁成结。他手中烟袋杆的铜锅被磨得锃亮,那是年轻时闯关东带回的物件,杆身上还刻着模糊的 “平安” 二字。“别瞎议论,” 他磕了磕烟灰,火星溅落在枯黄的草叶上,“这年头,安稳种地才是正事。”
话音未落,西北方向骤然传来沉闷的 “砰” 声,犹如巨型爆竹在远方炸响,惊飞了树梢上栖息的几只寒鸦。项建国猛地抬头,攥紧犁把的指节泛白,掌心沁出的汗水将犁把上的木纹都浸得发亮。老黄牛不安地刨动蹄子,双耳警觉竖起,尾巴在身后慌乱地甩动。
“什么声音?” 李翠花本能地将篮子护在身后,护住里面的干粮,身体微微颤抖,篮中红薯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距离更近,隐约夹杂着呼喊声,声音里带着惊恐与绝望。项老汉猛地起身,手中烟袋忘了放下,烟锅里未燃尽的烟灰簌簌掉落。他眯起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糟了,” 他喃喃自语,“真的打起来了?”
村头铜锣突然急促敲响,敲锣的村保长声音发颤:“鬼子来了!各家各户赶紧躲藏!把牲口牵进地窖!” 铜锣声在村子上空回荡,惊得圈里的鸡鸭扑棱棱乱飞。
田野瞬间陷入混乱。扛锄头的、挑粪桶的村民纷纷扔下农具,向村里狂奔。张婶的头巾被风吹落,她也顾不上捡;王二柱的草鞋跑掉一只,仍光着脚拼命往前冲。项建国一把拉住欲往回跑的李翠花:“你先回家藏好粮食,我去看看情况。”
“别去!” 李翠花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眼眶里泛起泪花,“爹说过,少管闲事!”
“我是男人!” 项建国甩开她的手,抄起田埂上的扁担,扁担因常年使用,表面被磨得光滑无比,“爹在村口,我得去帮忙。” 他大步向村头奔去,粗布裤腿扫过新犁的土地,溅起串串泥星,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项老汉正带领几名青年用石块封堵村口,见儿子跑来,怒目而视:“回来干什么?让你媳妇藏好!”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还握着半块青砖。
“爹,我来帮忙。” 项建国将扁担横在石堆上,肩膀顶住用力上抬,肩膀处的粗布被石块磨得发出 “沙沙” 声。
“砰!” 一颗子弹擦着头顶飞过,击中旁边的老槐树,木屑西溅,几片木屑划破了项建国的脸颊,渗出细小的血珠。青年们惊得浑身一颤,有人双腿发软险些跌倒,手中的石块 “哐当” 落地。
“卧倒!” 项建国一把将父亲按倒在土坡后,自己也滚进沟里。沟里的积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寒意瞬间蔓延全身。他抬眼望去,三名头戴钢盔、身着黄军装的日军士兵,端着上刺刀的步枪,正沿着土路向村子逼近。领头者的军靴踩在泥泞中发出 “咕叽” 声,嘴里叫嚷着听不懂的日语,腰间挂着的水壶随着步伐晃动。
“就三个?” 项建国疑惑道,声音压得极低。
项老汉扒着土坡缝隙观察,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水珠:“怕是侦察兵,大部队在后头。” 他突然神色大变,重重一拍大腿,“坏了!你娘还在屋里纺线!” 想起老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项建国心急如焚,刚要起身,被父亲死死按住。“不能去!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 项老汉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指甲深深掐进儿子的胳膊,“让你媳妇去!女人行动不易引起注意。”
项建国咬牙看着日军踹开一户村民的柴门,屋内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他握紧拳头,扁担在手中剧烈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过度变得通红。远处枪声愈发密集,夹杂着 “哒哒哒” 的机枪扫射声,子弹击中地面,溅起阵阵尘土。
“是八路军!” 有青年激动喊道,声音里带着喜悦与希望,“听,是他们的捷克式轻机枪!”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八路军战士们嘹亮的喊杀声。
果然,日军似乎也察觉到异动,开始仓皇撤退。领头的日军转身射击两枪后,三个身影迅速消失在土塬之后,留下几串凌乱的脚印。
铜锣声戛然而止,村庄陷入死寂,唯有某处的鸡鸣声撕破天穹,显得格外凄厉。项建国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土,向家中飞奔。奔跑时,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李翠花正搀扶着婆婆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手中还攥着未完成的棉线,棉线己经被攥得皱巴巴的。
“没事吧?” 项建国冲上前,紧张地打量着二人,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视。
“没事,” 李翠花按住剧烈跳动的胸口,说话时还在喘气,“听到枪响,我就扶着娘躲进地窖了。刚出来就看见鬼子跑了。”
项老汉随后赶来,看着完好无损的土坯房,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得早做准备,” 他对儿子说道,“兵荒马乱的年月,战火随时可能烧到家门口。”
项建国凝视着远处升起硝烟的方向,枪声渐弱。他重新扛起犁铧,冰冷的铁器透过粗布传来寒意。“爹,” 他语气沉重,目光坚定,“我想去当兵。”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翠花手中的线轱辘 “啪嗒” 坠地,线轴滚出老远,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项老汉举着烟袋的手僵在半空,火星灼烫手指也浑然不觉,烟锅里的烟灰簌簌掉落。
裹挟着尘土的春风掠过麦田,初绽的麦苗在风中簌簌摇曳。远处天际,夕阳将云层染成血色,宛如一道巨大的伤口,横亘在灰蒙蒙的苍穹之上,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即将面临的苦难与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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