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破军学府的轮廓晕染成一座沉睡的钢铁巨兽。
凌御雪独自坐在宿舍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坚硬的墙壁，任由黑暗将她彻底吞噬。她没有开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那块被她丢在桌上、尚未关闭的个人终端。
屏幕上，那份被强行中断查阅的档案残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禁忌序列·衔尾蛇计划】
【实验体：零号】
【姓名：凌雪】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尖刀，将她重生以来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世界观，切割得支离破碎。
凌雪。
那是她上一世的名字。
一个只存在于遥远、模糊、充满了血与火的记忆里的名字。她以为那段记忆是她的根，是她所有仇恨与决心的源头。可现在，这份档案却用一种最冰冷、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告诉她——那所谓的“根”，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实验，一个被赋予了代号的“产品”。
她的重生，并非上天垂怜，不是命运的偶然。
她的能力，那独一无二的【基因掠夺】，并非奇遇，而是被植入灵魂深处的“程序”。
她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骄傲。
凌御雪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的、因为艰苦训练而布满薄茧的手掌。这双手，曾经在铁笼擂台上沾满鲜血，曾经在废弃工厂里终结仇人，也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笨拙地为那个男人处理过伤口。
这些感觉，这些记忆，都是真实的吗？
她为弟弟凌子昂凑齐手术费时的那份焦灼与决心，是真的吗？还是仅仅是为了驱动“零号实验体”行动起来，而被预设的初始动机？
她在擂台上，看到绞肉机时那份发自灵魂的恐惧与恨意，是真的吗？还是“衔-尾蛇计划”的缔造者，为了测试“零号”的极限潜能，而特意安排的一场“压力测试”？
甚至……她对司决那份复杂到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感，那份源于前世亏欠的守护欲，那份在一次次接触中悄然滋生的悸动，是否也只是实验记录里，一行行冰冷的数据？用来观察“实验体”在面对情感刺激时，基因链会产生何种变化的……对照组？
这个念头一生起，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她的心脏。
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与战栗，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她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身体因为极致的自我怀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果连爱与恨都是假的，那她凌御雪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亡灵，一个装着别人记忆的容器，一个从始至终，都被一只无形大手所操控的提线木偶。
夜，愈发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学府定时巡逻的浮空车低沉的引擎轰鸣声。
那规律的、代表着“秩序”的声音，如同针刺一般，扎进了凌御雪混乱的思绪，让她从自我否定的深渊中，获得了一丝喘息的间隙。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浸泡了太久的眸子，己经没有了迷茫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不。
她不能就这么被摧毁。
如果记忆是假的，那就去寻找真相。
如果情感是虚构的，那就用自己的双眼，去重新定义真实。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实验体”，那她也要成为一个挣脱了所有枷锁，能亲手扼住命运咽喉的、最失败的“实验体”！
自我怀疑，是弱者的情绪。沉溺于过去的痛苦，更是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她凌御雪，无论是“凌雪”还是“零号”，能从尸山血海中重生，就绝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击垮的废物。
她需要答案。
而能给她答案的人，只有一个。
凌御雪缓缓从地上站起，因为久坐而僵硬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没有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也没有理会脸上冰冷的泪痕。她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把陪伴她经历了数次死战的【焰之牙】，将其绑在手臂上。
冰凉坚硬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让她那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恢复了一丝稳定。
她推开门，如同一个真正的幽魂，融入了学府寂静的夜色之中。
……
破军学府，观星台。
这里是整个学府的最高点，巨大的穹顶由透明的特殊晶体构成，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将京都上空那片被灯火污染得看不见几颗星辰的夜幕，通过能量折射，完美地还原成一片浩瀚璀璨的、真正的宇宙星河。
司决就站在这片人造的星空之下。
他没有穿平时的休闲服，也没有穿那身代表着权力的黑色作训风衣，只是一身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形挺拔，却又带着一丝与这片星空融为一体的、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在她走到身后的那一刻，甚至没有回头。
“很美，不是吗？”他轻声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古人说，星辰的运转，决定着世间万物的命运。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能看到的星光，大多都是它们在数万、甚至数亿年前发出的。我们所仰望的，其实只是‘过去’的影子。”
凌御雪没有心情听他在这里谈论哲学。
她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看着那片璀璨的星河，声音沙哑而冰冷：“我的过去，是不是也只是一个被你们轩辕家制造出来的‘影子’？”
她开门见山，将最尖锐的问题，如同一把刀，首首地插向了两人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
司决终于侧过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在那片虚假的星光映照下，显得深邃如渊，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凌御雪看不懂的、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一切的平静。
“‘衔尾蛇计划’，‘零号’，‘凌雪’……”凌御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些足以摧毁她一切的词语，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重生，我的能力，我脑子里的一切，到底有多少，是你们写好的‘剧本’？”
面对她近乎崩溃的质问，司决却只是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伤人。它像是一种默认，一种居高临下的、对她所有痛苦都无动于衷的审视。
凌御雪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所以，都是真的。我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连自己的记忆和情感都无法确定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司决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转过身，彻底面向她，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凌御雪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我的身世，我的过去，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彻底将她打入地狱。
司决看着她眼中的痛苦，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那是一丝极度克制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痛惜。
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告诉你。”
这五个字，像五座冰山，狠狠地撞在了凌御雪即将崩塌的精神堤坝上。
“为什么？！”她失控地低吼，“因为我不配吗？！因为我只是你们轩辕家犯下的罪孽里，一件无足轻重的‘失败品’吗？！”
“不。”司决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因为，真相，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尤其是在破军学府，它是一种奢侈品。”
他伸出手，指向了脚下这座庞大的、如钢铁堡垒般的学府。
“在这里，你所能接触到的‘真相’，永远取决于你站在什么位置，拥有什么样的‘权限’。一个普通学员，永远无法理解教官眼中的世界。一个教官，也永远无法窥探部长们会议室里的秘密。而他们所有人，都只是在仰望着校长和更高层，为他们规划好的那片‘星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了一切规则的、冷酷的清醒。
“你现在问我要答案，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无法分辨真伪，更无法承受它背后所牵扯出的一切。那对你来说，不是‘真相’，而是一种更沉重的、足以压垮你的‘负担’。”
司决收回手，重新看向那片星空，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他抬手指了指学府档案库所在的方向，那座如同金字塔般戒备森严的建筑，“在S级的加密档案室里。那里有关于‘衔尾蛇计划’最完整、最原始的记录。但是……”
他顿了顿，回头看着凌御雪，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推开那扇门。”
凌御雪怔住了。
她从司决的话里，听出了那层冷酷的、拒绝的表象之下，隐藏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在拒绝她，他是在……为她指路。
“我需要……怎么做？”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己经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如同野火般的执拗。
看到她眼神的变化，司决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用你的功勋，去换取权限。用你的实力，去赢得地位。”他平静地为她，铺开了通往地狱的阶梯，“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不是一件需要被保护、被同情的‘失败品’，而是一把足以撼动棋盘的‘利刃’。当你站到足够高的位置，高到有资格，去掀开这张棋盘的时候……”
“所有的真相，都会在你面前，予取予求。”
夜风，吹过高耸的观星台，带着雪山之巅的寒意。
司决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寂而决绝的背影，和他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凌御雪的耳边，久久回响。
凌御雪独自一人，站在这片虚假的星空之下，一动不动。
她知道，司决说得没错。
乞求来的真相，永远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真相。
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亲手撕开那层名为“机密”的幕布，看到的，才是最真实、最残酷的……现实。
她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带来的刺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S级档案室。
功勋。
权限。
好。
真好。
她心中那片因自我怀疑而形成的废墟之上，一簇全新的、带着偏执与疯狂的火焰，被重新点燃。
她不再去想自己是谁。
因为从这一刻起，“我是谁”这个问题，将由她自己，亲自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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