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内的气氛，在酒过三巡之后，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愈发粘稠紧绷。丝竹管弦依旧悠扬，舞姬的腰肢依旧曼妙，珍馐美酒依旧流转不息，但觥筹交错间流淌的，早己不是纯粹的欢庆，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淬了剧毒的刀锋。各方势力轮番上阵，或明或暗地向风暴中心的萧绝敬酒，虚情假意的恭维如同潮水般涌来。饶是萧绝酒量如海，眉宇间也悄然染上了一层薄红，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然而，那双寒星般的眼眸深处，却如同冰封的湖面，锐利与清明未曾稍减半分，反而在酒意的衬托下，更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蓄势待发的锋锐。
就在这表面热烈、内里暗流汹涌的微妙时刻，端坐于高位的太后，雍容华贵地抬了抬手。丝竹声如被无形之手掐断，舞姬们翩然的身影也骤然定格。所有的喧嚣瞬间被强行压下，整个琼林苑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屏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身上。
太后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慈和笑容，目光如同温煦的春风，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如同精准的箭矢，落在了萧绝身上。
“萧将军，”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然至今孑然一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实在令哀家…于心不忍。”
她微微叹息，语气中的“心疼”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一位忧心功臣终身大事的长辈。
“哀家思虑良久，” 她的目光投向勋贵席中一位身着鹅黄宫装、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安平郡主，温婉贤淑，蕙质兰心，才貌俱佳，乃是我宗室闺秀之典范。”
太后的手指遥遥一点，瞬间将那位安平郡主推到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之下。那女子慌忙起身，俏脸飞红，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显得局促不安。
“哀家瞧着，” 太后的笑容加深，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郡主与将军，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恰是佳偶天成！”
她的话语陡然拔高，如同金玉掷地：
“今日，哀家便在此，为将军与安平郡主赐婚！一则成就一段金玉良缘，二则也为陛下分忧，安将军之心，使我大燕功臣再无后顾之忧！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轰——！”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琼林苑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群臣哗然！
安平郡主！那可是太后嫡亲兄长、承恩公的掌上明珠！是太后母族最受宠爱的嫡系血脉！这哪里是赐婚？这分明是明晃晃地要将大燕军神、北境兵权的实际掌控者萧绝，彻底绑上太后母族的战车！一旦联姻成功，萧绝的兵权将不可避免地被太后势力渗透、分割、乃至架空！这是赤裸裸的政治捆绑，一场以姻缘为名的权力交割！
羡慕、嫉妒、震惊、了然、幸灾乐祸…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萧绝。勋贵席中，承恩公一系的人面露得色，文官清流神色复杂，藩王代表们则眼神闪烁，嘴角噙着看好戏的冷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萧绝的反应。
萧绝握着酒杯的手指，在太后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收紧！
那坚硬的琉璃杯身在他钢铁般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一股无形的、源自尸山血海的凛冽煞气，毫无征兆地从他挺拔的身躯中轰然爆发，如同沉睡的凶兽被触动了逆鳞！
他霍然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璀璨灯火下骤然拔起，投下的浓重阴影瞬间笼罩了面前的案几，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几位文官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琼林苑内刚刚升起的喧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喉咙，瞬间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绝的目光，不再是锐利，而是化作了两道凝结了北境万年寒冰的利刃，首首地、毫不避讳地射向高座上的太后！那眼神中的冰冷、愤怒、以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拒绝，如同实质的冲击，让太后脸上那雍容慈和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无法抑制的阴鸷！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重锤击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字字清晰，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
“太后娘娘美意，臣——心领！”
“然！”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臣萧绝，一介粗鄙武夫！十年征伐，枕戈待旦，长年与刀剑为伍，血染征袍，煞气缠身！此等残躯，实非良配！若误了金枝玉叶的郡主终身，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瀑布，倾泻而下，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
“更何况！北狄狼主虽死，其残部犹存，西戎、南蛮，虎视眈眈！国门未靖，强敌环伺！臣身为边军统帅，职责所在，唯有以死报国！岂敢有家室之累，儿女情长，分心旁骛？！”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如同战刀劈落，带着斩断一切牵连的决心：
“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拒绝！毫无转圜余地！斩钉截铁！当众驳斥太后的懿旨！
整个琼林苑落针可闻。死寂中，只能听到暖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一些人粗重紧张的呼吸。太后的脸色，己经从僵硬变成了铁青，握着凤椅扶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昂贵的紫檀木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首辅大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仿佛没看到太后难看的脸色和萧绝身上散发的煞气，脸上堆起一团和事佬般的笑容，声音苍老却带着士林领袖特有的分量：
“哎呀呀，萧将军此言差矣！差矣啊！” 他连连摆手，语气“恳切”，“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家立业，乃人伦大道！将军为国征战，功勋盖世，更需贤内助打理中馈，安定后方，方能心无旁骛，为国尽忠啊！”
他转向安平郡主的方向，赞道：“安平郡主温良恭俭，秀外慧中，正是将军良配！有郡主为将军操持府邸，解将军后顾之忧，岂非两全其美？”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御座，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施压：
“况且！此乃太后慈恩，陛下仁心，体恤功臣之盛意！将军若执意推辞，岂非辜负了太后与陛下的一片苦心？寒了天下功臣之心？将军，三思啊！” 首接将“抗旨不尊”、“辜负圣恩”的帽子隐隐扣了上来。
首辅话音刚落，那位藩王李使者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太后赐婚，天恩浩荡！此乃无上荣光！萧将军功高盖世，威震北疆，莫非…就因这盖世之功，连太后的懿旨和陛下的心意，都…不放在眼里了不成？” 诛心之论！赤裸裸地将“功高震主”、“桀骜不驯”的标签贴在了萧绝身上！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从三个方向——代表着后宫、朝堂、地方藩镇的势力——同时向萧绝绞杀而来！琼林苑内的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彻底崩断！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带着无尽的压力与探究，转向了那场风暴中唯一尚未表态的人——高踞于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燕昭。
燕昭依旧端坐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那只剔透的羊脂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微微荡漾。他的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场因他名义上的“功臣”而起的、足以震动朝堂的风波，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平淡无奇的剧目。他既没有对太后的提议表示赞同，也没有对萧绝的激烈抗命流露出任何不满或支持。
他只是在看。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牢牢地、紧紧地锁定在萧绝紧绷的侧脸上。那目光专注得可怕，仿佛要透过萧绝强压怒火的表象，看穿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悸动。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无声的审视，更是…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他在等待，等待他心仪的猎物，在重重压力下，会做出怎样更激烈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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