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舟回工地的第三天，公社大院的灰墙上贴出了张刺眼的告示——县调查组要来核查冬修水利的账目，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公章，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消息传到沈家时，林晚秋正在给念战梳辫子。桃木梳子划过女儿柔软的发丝，却怎么也梳不顺畅，齿间缠着几根断发，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妈，您说……他们真的会来？”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捏着梳子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念战疼得“嘶”了一声。
“轻点，丫头。”沈母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碱，眉头拧成个疙瘩，“张干事那伙人憋着坏呢，告示都贴出来了，哪有不来的道理？”她往灶膛里添了块硬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我这心里总跳得慌，跟要出事似的。”
林晚秋没再接话，只是放慢了梳头的动作。念战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红头绳在发尾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可她看着镜子里女儿懵懂的笑脸，心里却像压着块冰。调查组来查账是假，想借机整垮沈廷舟才是真——张干事在县城没讨到好，这是要把战场挪回公社，用最阴损的招数逼他们低头。
晌午刚过，村口就扬起阵尘土。三辆绿色的吉普车碾过未化的残雪，在公社大院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为首的正是张干事的表哥，县教育局的李股长。他戴着副金丝眼镜，嘴角撇着，眼神像淬了冰，扫过围观的村民时，带着种毫不掩饰的傲慢。
“李股长，您可算来了！”公社文书颠颠地跑上去，手里捧着个暖手炉，笑得满脸褶子，“快进屋暖和暖和，我把账目都准备好了。”
李股长没接暖手炉，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先去工地。沈廷舟不是在修水渠吗？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一边‘挪用公款’，一边把工程搞得‘热火朝天’的。”
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股子嘲讽的意味。周围的村民都听出了弦外之音，交头接耳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看向吉普车的眼神里，多了些畏惧和不安。
林晚秋站在人群后，手指深深掐进棉袄的棉絮里。她看到文书偷偷给李股长递了个眼色，两人嘴角都勾起抹隐晦的笑——他们肯定早就串通好了，今天这场戏，是特意演给所有人看的。
“晚秋嫂子，你怎么在这儿？”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是村西头的王大娘，手里挎着个菜篮子，“快回家吧，这种场面少掺和，免得惹祸上身。”
林晚秋摇摇头：“我得去看看。”沈廷舟还在工地，她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王大娘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拿着，路上吃，暖暖身子。”
烤红薯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过来，烫得手心发麻，林晚秋的心里却泛起股暖流。这村里不全是白莲那样的恶人，还有很多像王大娘这样的好心人，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她一点点支撑。
从村里到工地有三里地，路不好走，积雪被车轮碾成了冰，滑得厉害。林晚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棉鞋很快就湿透了，冰冷的雪水顺着鞋帮往里渗，冻得脚趾发麻。可她不敢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一定要在他们找到沈廷舟之前赶到。
远远地，她看到工地的脚手架了。几个劳力正站在冰面上凿冻土，镐头落下的“咚咚”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沈廷舟穿着件军绿色的旧大衣，正站在土坡上指挥，手里拿着根木杆，时不时往冰面上指，嘴里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沈廷舟！”林晚秋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在寒风中散得很快。
沈廷舟猛地回头，看到她冻得通红的脸，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快步走下土坡，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语气里带着点急：“这么冷的天，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家！”
“他们来了。”林晚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冻得像块冰，指节上还有道没愈合的伤口，是前几天凿冰时被镐头划的，“李股长带着人，说是来查账，我看是来者不善。”
沈廷舟的眼神沉了沉，往村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吉普车的影子己经能看见了。“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老支书早上就派人来报信了。”
“那你……”林晚秋有些急，他怎么还这么镇定？
“别怕。”沈廷舟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很轻，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账目都记着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他们想挑错，没那么容易。”
话刚说完，吉普车就“嘎吱”一声停在了河滩边。李股长和张干事从车上下来，踩着冰面往这边走，皮鞋底在冰上打滑，走得磕磕绊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官老爷的派头。
“沈队长，忙着呢？”李股长摘下手套，掏出块手帕擦了擦眼镜，镜片上的哈气模糊了他的眼神，“听说你们这水渠修得挺快啊，就是不知道……这工程款花得干不干净。”
“李股长说笑了。”沈廷舟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林晚秋挡在身后，“公社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工地上，买了多少炸药，用了多少钢筋，账目上都记着呢，随时可以查。”
“哦？是吗？”李股长挑眉笑了笑，朝文书使了个眼色，“那就请沈队长把账本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文书立刻从包里掏出个账本，递到沈廷舟面前：“沈队长，这是你上个月报的账吧？我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啊，这买炸药的钱，比供销社的定价高出不少呢？”
沈廷舟接过账本，翻到那一页，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上面的字迹确实是他的，但那串数字明显被人改过，原本的“三十五”被改成了“六十五”，墨迹发乌，一看就是用劣质墨水后添的。
“这不是我的字迹。”沈廷舟把账本递回去，声音冷得像冰，“我报的账是三十五块，这上面的数字是后改的。”
“后改的？”张干事立刻跳出来，指着账本上的红手印，“这手印是你的吧？沈廷舟，你别想抵赖！”
那手印确实是沈廷舟的，上个月报账时按的，可当时明明是三十五块，怎么会变成六十五？他猛地看向文书，文书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肯定是这小子搞的鬼！
“手印是我的，但数字不对。”沈廷舟的声音陡然提高，“供销社的老王可以作证，我买炸药那天，他亲自给我开的票，上面写的就是三十五块！”
“谁知道那票是不是你俩串通好伪造的？”李股长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心虚了！来人，把账本收起来，带回县里核查！”
两个干事立刻上前要抢账本，被沈廷舟一把推开。“慢着！”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李股长和张干事，“你们想查账可以，但不能带走账本，这是公社的东西，不是你们私设公堂的证据！”
“沈廷舟，你敢抗命？”李股长被激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看你是不想干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撤你的职，让你跟你媳妇一样，去派出所里蹲着！”
这话戳到了沈廷舟的痛处，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指缝里渗出点血——他可以受委屈，但绝不能让林晚秋再受牵连！
林晚秋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知道他快忍不住了。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说：“别冲动，他们就是想激怒你。”
沈廷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他看着李股长，声音平静得可怕：“账本可以给你们看，但不能带走。如果你们非要带走，就得给公社写张收条，注明日期和经手人，将来少了一个字，我都找你们算账。”
李股长没想到他这么难缠，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行，算你有种！写就写，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文书立刻找来纸笔，李股长在收条上签了字，还盖了个随身携带的私章，动作里满是不屑。他以为这只是张废纸，却不知道，沈廷舟要的就是这个——只要留下证据，他们就不敢太过分。
看着李股长带着人扬长而去，林晚秋才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场面，真是凶险，再差一点，沈廷舟就要跟他们起冲突了。
“你刚才太冒险了。”林晚秋看着他渗血的指节，心疼得厉害，“他们就是故意找茬，你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是我们自己。”
“我知道。”沈廷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脱下手套，握住她的手，把她冻得冰凉的手指揣进自己怀里，“但我不能让他们把账本带走，那是我们唯一的证据。”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结冰的河面上，像幅被冻住的画。远处的工地上，劳力们还在埋头苦干，镐头落下的声音依旧沉闷，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林晚秋靠在沈廷舟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没那么怕了。是啊，他们有账本，有证人，有彼此，就算李股长和张干事再狡猾，也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可她不知道，李股长根本没打算去查账。回到公社后，他把账本往桌上一扔，就跟张干事和文书凑到一起，商量着怎么给沈廷舟罗织更多的罪名。
“我看可以从他媳妇下手。”张干事阴恻恻地笑，“林晚秋不是去过县里吗？我们就说她去通风报信，跟沈廷舟合起伙来对抗调查组，这罪名够他们喝一壶的。”
“不够。”李股长摇摇头，手指敲着桌子，“要搞就搞个大的，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我听说……沈廷舟前几年在部队受过处分？”
文书眼睛一亮：“对！好像是因为跟战友打架，还被记过一次！”
“这就好办了。”李股长嘴角勾起抹阴狠的笑，“我们就说他作风不正，在部队就目无纪律，现在又挪用公款，对抗组织调查，数罪并罚，我看谁还能保他！”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却很密，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公社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的灯光昏黄，映着三个男人扭曲的脸，像幅丑陋的剪影。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河滩上的沈廷舟和林晚秋，还在为保住账本而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真正的陷阱，才刚刚打开。
夜色渐浓，工地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撒在雪地里的星星。沈廷舟拉着林晚秋的手往回走，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痕迹，紧紧依偎着，像两条不肯分开的河。
“明天我去供销社找老王，让他写个证明。”沈廷舟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再去趟公社，把上个月的进货记录调出来，总能找到证据的。”
林晚秋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她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这没完没了的风波，又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跟着沈廷舟一步步往前走。脚下的冰面咯吱作响，像在提醒她，前路依旧坎坷。但只要身边的这个人还在，只要他们还能这样手牵手地走下去，她就有勇气，一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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