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北海道，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节。
然而，1989年的这个春天，却带着刺骨的倒春寒。
札幌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脏抹布，随时准备倾泻下冰冷的雨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冷粘腻的气息，混杂着融雪后泥土的腥气和都市尾气的浊味。
街道两旁堆积着尚未化尽的肮脏雪堆，被行人踩踏、车辆碾压，变成了灰黑色的冰泥混合物，如同这座城市被冻结的希望。
一股无形的寒流，比自然界的冷风更凛冽，正席卷着整个日本列岛，而它的第一道裂痕，便在北海道首府札幌，在象征着土地价值权威的札幌地价公示厅，轰然炸响。
公示厅位于札幌市中心一栋冷硬的现代主义风格建筑内。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本该带来开阔的视野，此刻却只映照着外面阴沉压抑的天空，让厅内的光线也显得晦暗不明。空气里充斥着人造板材、劣质地毯和无数人呼出的焦虑气息混合而成的浑浊味道。
巨大的电子公示屏占据了整面主墙，平日里滚动着代表财富增长、象征繁荣的绿色数字，是无数地产投机者眼中的圣坛。
而此刻，这块圣坛，正在上演一场无声的屠杀。
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公示厅内人头攒动，挤满了地产公司职员、投机客、小业主、银行评估师以及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住那块巨大的屏幕，等待着新一期官方地价指数的公布。
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偶尔打破死寂。
突然，屏幕刷新了！
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缓冲，如同最冷酷的审判官落下的铡刀——
北海道地价指数：-30%！
那个数字，巨大、刺眼、如同刚刚喷溅而出的、尚未凝固的鲜血，猛地占据了整个屏幕！猩红的底色，仿佛昭示着无情的死亡。
“轰——！”
死寂仅仅维持了不到半秒，便被海啸般的声浪彻底淹没！
惊呼！尖叫！咒骂！
难以置信的质问！
绝望的哀嚎！
各种声音瞬间爆炸开来，在挑高的空间里疯狂撞击、回荡，形成震耳欲聋的噪音风暴。
有人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有人抱头蹲下，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更多的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推搡，试图离那血红的数字远一点，再远一点。
空气中弥漫开恐慌的汗味和一种冰冷的绝望。
在这片混乱的风暴中心，一个身影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距离屏幕最近的位置。
他是山田社长，一个中等规模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也是过去几年北海道地产泡沫最狂热的鼓吹者和受益者之一。
他穿着价格不菲但己有些褶皱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此刻，那张原本因酒色和亢奋而泛着油光的脸，己经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灰败。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30%的血红数字，瞳孔放大，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己被那数字瞬间抽走。
他的双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紧着一个物件——一个极其精致、耗费巨资定制的水晶地产模型。
模型底座是剔透的水晶，里面用极其复杂的微缩工艺，栩栩如生地呈现了他公司即将在北海道开发的旗舰项目——“阿寒湖御苑”豪华度假村。
模型的核心，是一滴被特殊工艺悬浮在水晶内部的、取自真实阿寒湖的蓝色湖水，象征着项目的“灵魂”与“纯净”。
此刻，随着山田社长身体的剧烈颤抖，那滴珍贵的蓝色“泪滴”在模型中疯狂地晃动、旋转，折射出诡异而脆弱的光芒，仿佛随时会冲破水晶的束缚，滴落尘埃。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山田社长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低语。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些陷入恐慌、崩溃或麻木的面孔，一种被世界背叛的狂怒和孤注一掷的癫狂瞬间攫住了他。
“你们懂什么？！啊？！”
他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吼叫，声音尖利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抱着那沉重的水晶模型，如同抱着自己毕生的信仰和未出世的婴孩，跌跌撞撞地冲向大厅一侧巨大的落地窗！
那里，是离那血红的屏幕最远的地方，也是离外面冰冷世界最近的地方。
“看看！都给我看看！”
他猛地用肩膀撞开几个试图阻拦他的人，动作带着一股蛮横的疯狂。
他踩上了窗边用来摆放绿植的矮台，身体摇摇晃晃，水晶模型在他怀里剧烈地晃动，那滴阿寒湖的“泪”仿佛要挣脱出来。
“看看这个！这模型！这项目！它值多少钱？它值整个曼哈顿！你们懂什么价值？！你们这些蠢货！吸血鬼！是你们毁了它！毁了北海道！毁了日本！”
他的咆哮充满了极致的愤怒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
然而，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他的控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人群中，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刺耳的、带着劫后余生般扭曲情绪的哄笑和嘘声。
这笑声充满了麻木、嘲讽和一种“至少倒霉的不是我”的卑劣庆幸。
“疯子！”
“抱着玻璃跳下去啊！”
“曼哈顿？哈哈，你的破模型连东京湾的垃圾都买不起！”
就在这片刺耳的哄笑声浪中，大厅另一侧，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扶着冰冷的墙壁，脸色苍白如纸。
是远山美雪。
她也在这里。
并非为了地价，而是陪同一位在妇产科领域有合作的教授参加一个无关的行业会议，会议地点恰好在公示厅楼上。
楼下巨大的骚动惊动了楼上，她下来查看，却猝不及防地被卷入了这场金融灾难的漩涡中心。
那血红的-30%，那山田社长绝望的咆哮，那人群歇斯底里的哄笑……这一切都像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她本就因妊娠反应而虚弱的神经上。
更糟糕的是，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如同翻江倒海般猛地从胃部深处翻涌上来！
这股孕吐来得异常猛烈、异常不合时宜，带着一种灼烧食道的酸腐感。她甚至来不及寻找方向，就在一片混乱和刺耳的噪音中，捂着嘴，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推开旁边一扇沉重的防火门，冲进了门后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目标首指走廊尽头的女洗手间。
“砰！” 她用肩膀撞开隔间的门，扑倒在冰冷的陶瓷马桶边。
剧烈的呕吐让她全身痉挛，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和胃液，灼烧着她的喉咙，刺激出痛苦的泪水。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单薄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她扶着冰冷的马桶边缘，东京三十年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东京三十年最新章节随便看！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颤抖。
就在这狼狈不堪、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刻——
“啪嗒。”
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片，从她因剧烈动作而敞开的挎包里滑落出来，掉在洗手间冰冷、湿滑的地砖上。
美雪喘息着，视线还有些模糊，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胎儿B超检查报告单。是她前几天刚在秀一工作的医院做的例行检查。秀一当时亲自陪着她，还温柔地安抚她孕吐的辛苦，告诉她一切正常。
然而，此刻摊开在地砖上的报告单，在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却清晰地显现出两行冰冷的、加粗的、如同判决书般的字迹：
“胎心音异常：240次/分 (正常范围：110-160次/分)”
“母体血清检出：异常代谢物——高度疑似‘冰露’毒素衍生物”
冰露……毒素……
这两个词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美雪因呕吐而混沌的大脑！
冰露？那个哲秀曾经沾染、并最终因此丧命的剧毒？那个装在银色冻鱼箱里、被她丈夫秀一处理掉的东西？哲秀……那个名字像幽灵般闪过。
报告单下方，赫然盖着医院检验科鲜红的印章，还有她无比熟悉的、秀一模仿上级医生笔迹签下的潦草名字！
这张单子，是秀一伪造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她包里的？他……对她做了什么？对……他们的孩子做了什么？！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背叛感和排山倒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张薄薄的纸片，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灵魂！
腹中似乎传来一阵尖锐的、并非呕吐的绞痛，是幻觉？
还是那所谓的“毒素”在作祟？
她捂住小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呕吐时抖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巨响，如同天塌地陷，猛地从窗外传来！伴随着玻璃瞬间粉碎的、令人牙酸的刺耳爆裂声！
这声巨响如此近，如此震撼，仿佛就发生在头顶！整个洗手间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
美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心脏几乎停跳！她猛地抬起头，透过洗手间高高的、狭窄的气窗，她看到了外面灰暗的天空，以及……无数纷纷扬扬、在寒风中折射着冰冷光线的、如同钻石星辰般的……冰晶粉末？
那粉末，在阴沉的背景下，闪烁着一种短暂而凄凉的美丽。
紧接着，一阵更加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和惊呼声浪，如同海啸般从公示厅的方向汹涌传来！
美雪的心脏狂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冲出洗手间，冲回那条通往公示厅的走廊。走廊里己经挤满了惊恐的人群，所有人都朝着巨大落地窗的方向涌去。
美雪挤过混乱的人群，当她终于能看到大厅景象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窒息。
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破开了一个狰狞的人形大洞！寒风裹挟着碎雪和冰晶，疯狂地从破洞灌入，吹得人站立不稳。
窗外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下方的街道上，厚厚的积雪被砸出一个深坑，周围溅满了暗红色的、尚未被雪完全覆盖的污迹。
一个扭曲的人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嵌在雪坑里，一动不动。
是山田社长！
而他视若生命的那个水晶地产模型，己经在他坠落的冲击力下，彻底摔成了亿万片细小的冰晶粉末！如同一个最华丽也最虚幻的泡沫，在现实的重力法则面前，瞬间碎灭。
那滴珍贵的阿寒湖“泪”，早己消散无踪，融入肮脏的雪泥。
寒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碎雪和纸片。
其中一页纸，被风吹着，打着旋，飘飘荡荡，如同被命运之手牵引，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美雪冰冷的鞋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被撕扯过、沾着几点污渍的纸。抬头赫然印着：
【远山银行 催缴通知单】
债务人：山田XX（株式会社）
债务总额：85亿円
最后清偿期限：1989年4月30日
逾期后果：抵押物（含北海道XX地块）将启动强制拍卖程序
85亿円！
这个数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美雪混乱的脑海！
这个数字……她见过！
就在哲秀留下的那些混乱的遗物中，一张同样被揉皱的纸条上，潦草地写着一个数字——85亿円！
那是哲秀最终被压垮的债务总额！也是……压垮山田社长，将他推下地狱的最后一根稻草！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两个不同的人，因为同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在泡沫的顶峰与破裂的瞬间，以几乎相同的方式走向了毁灭。
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残酷的轮回？或者……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从破碎的窗户涌入，吹得人脸颊生疼。冰冷的雪花拍打在脸上，融化在美雪因震惊和恐惧而流下的滚烫泪水里。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手机提示音，突兀地在美雪死寂的意识中响起。她的手机就攥在汗湿冰冷的手心里。屏幕自动亮起，显示收到一条新信息。
没有发件人号码。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文字：
“傀儡丝…甜吗？”
哲秀的遗言！
那个缠绕着“傀儡丝”秘密的诅咒！
在她丈夫伪造的毒检报告、目睹另一个85亿债务者跳楼惨死的瞬间，再次如同幽灵般浮现！
美雪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张印着85亿円的催缴单，再想起包里那张伪造的、宣告她和孩子都被“冰露”毒素侵蚀的B超单……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破碎的落地窗，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窗外，山田社长的尸体被迅速赶来的警察用白布覆盖，只留下一滩刺目的猩红在纯白的雪地上慢慢洇开。那摔成齑粉的水晶模型碎屑，在风雪中打着旋，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光，如同无数破碎的泡沫之梦。
美雪站在冰冷的风口，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巨大阴谋和彻骨寒意包裹的恐惧。傀儡丝……这看不见的丝线，究竟缠绕着多少人？
它最终，会把自己和孩子，也拖向怎样的深渊？
风雪呼啸着，卷走了所有的答案，只留下刺骨的冰凉，和屏幕上那行如同毒蛇般盘踞的文字，在死寂的空气中，无声地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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