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弃婴·首江津雪夜 (1966冬)
新潟县的冬天,雪是绝对的暴君,是来自西伯利亚荒原的白色诅咒。日本海的怒涛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咆哮,狂暴的海风裹挟着极地的寒流,如同失控的冰龙,在广袤的越后平原上肆虐狂舞。它们卷起漫天的狂雪,不是温柔的飘落,而是愤怒的抽打、窒息的掩埋。港口小镇首江津,这座曾因渔业和航运有过短暂喧嚣的所在,此刻被彻底涂抹成一片单调、死寂而残酷的纯白。街道、屋顶、渔船、防波堤……所有的轮廓都被粗暴地抹平,世界仿佛回归了冰河世纪的原初混沌。夜晚降临,风雪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街道上空无一人,连最耐寒的野狗都躲进了废墟的缝隙。仅有的几盏昏黄路灯,在狂风的撕扯和雪幕的遮挡下,如同垂死者的瞳孔,在无边的白色炼狱中投下短暂、模糊、摇曳不定的光晕,旋即就被更汹涌的飞雪无情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首江津车站,一座明治时代遗留下来的、砖木结构的老旧小站,此刻像一艘被冰封在白色荒漠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这狂暴的雪海彻底倾覆。木质的站牌早己被厚厚的冰凌包裹,字迹模糊不清。候车室的大门紧闭,窗户被木板钉死,里面一片漆黑死寂。长长的站台上,积雪深及的小腿肚,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慌的“咯吱”闷响。寒风如同无数柄冰冷的剃刀,发出凄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疯狂地寻找着站台棚顶、木柱、铁轨缝隙中任何一丝可以钻入的通道,将刺骨的寒意灌满每一个角落。空气冷冽得仿佛能冻结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针,刺痛鼻腔和肺叶。
就在这足以冻毙生命的极寒地狱中,在站台尽头一个勉强能称得上“避风”的角落——一处被堆积如山的、被积雪半掩的废弃邮包和破烂木箱围出的狭小凹陷处,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微小的生命被遗弃在那里。
那是一个用廉价、粗糙的蓝白碎花棉布做成的襁褓。布料早己被肆虐的风雪打湿、浸透,冰冷沉重,颜色也变得污浊不堪。襁褓包裹得很紧,仿佛想用这单薄的屏障锁住最后一丝暖意,却又显得如此徒劳。里面的婴儿,看起来只有两三个月大,似乎连哭泣这种最本能的求生呐喊都己被这无情的严寒剥夺殆尽。只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如同刚出生就被遗弃的幼猫最后的气音,从湿冷的襁褓缝隙中艰难地溢出。这声音是如此细小,瞬间就被风雪的咆哮撕碎、湮灭,仿佛从未响起过。他的小脸暴露在严寒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嘴唇乌黑,眼睑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刺骨的寒冷让他小小的身体在湿透冰冷的束缚里,无意识地、间歇性地抽搐着,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像是生命烛火熄灭前最后的挣扎。
讽刺的是,就在这同一个风雪交加的死亡之夜,在遥远的东京世田谷区那座温暖如春的宅邸里,藤井邦彦的长子藤井正雄,正包裹在柔软干燥的法兰绒襁褓中,躺在精心布置的婴儿房里,由奶妈看护着,呼吸均匀地沉入梦乡。
一个黑影,如同被风雪吹动的破布,哆哆嗦嗦地从车站另一个更加暴露的角落,艰难地挪了过来。那是一个老乞丐,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打满补丁且早己失去保暖功能的破旧棉袄,棉絮从裂口处顽强地钻出,又被冰雪冻硬。他佝偻着背,像一只被岁月和苦难压垮的虾米,每一步都深陷雪中,步履蹒跚,随时可能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他只是想找一个比刚才那里稍微能抵挡一点风雪的缝隙,熬过这漫漫长夜。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风雪中费力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了那堆废弃邮包形成的凹陷处。
他挪近,积雪几乎没到他的膝盖。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微微拱起的、被雪半掩的蓝白碎花布包。老乞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被更深沉的、饱经沧桑的怜悯所取代。他艰难地蹲下身,冻得僵硬、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如同生锈的机械,笨拙而小心地拂开覆盖在婴儿脸上的积雪和冰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青紫的小脸时,他触电般地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
“造孽啊…真是造孽…”老乞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刚出口就被狂风卷走,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世道艰难,人命如草芥,他见得太多。他自己何尝不是在这地狱边缘挣扎?一口热汤,一个能挡风的破棚,都是奢望。他解开自己那件同样冰冷湿重、散发着浓重体味和霉味的破旧棉袄前襟,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打满补丁的里衣。他想把这可怜的小生命裹进自己怀里,用这残躯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为这微弱的火种争取一丝延续的可能。
就在这时,他枯瘦的手指在襁褓内侧摸索时,触碰到了异样——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粗糙的纸条,还有一个用细细的麻绳系着、触手微温的小小硬物。
老乞丐颤抖着,用冻僵的手指极其困难地将纸条取了出来。他佝偻着身体,用身体勉强挡住一点风雪,将纸条凑到不远处那盏在狂舞雪片中明灭不定、光线微弱的路灯下方。纸条上的字迹,是女性的手笔,娟秀工整,却透着难以掩饰的仓促、绝望和力竭般的颤抖。是用日文写的,但其中夹杂着几个模糊变形、显然书写者并不熟练的朝鲜字:
“请救救这个孩子。他生于昭和41年(1966年)秋天。母亲叫金贞淑(Kim Jung-sook),是来自南方的无根浮萍,实在无力抚养。求求善心的神灵或人,收留他,给他一条卑微的活路。神明会保佑您的善心。”
“贞淑”
落款的名字“贞淑”,笔画末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晕染,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滴落的泪水。
那个小物件,也被他颤抖着取了出来。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半透明的琥珀,比拇指指甲盖稍大,内部包裹着一朵己经完全干枯、却依旧保持着完整形态的、小小的白色五瓣野花。琥珀本身质地并不纯净,带着些许天然的杂质和絮状物,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浑浊的光泽。奇妙的是,它被紧贴在婴儿胸口,竟被那微弱的体温焐得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成了这冰天雪地、死亡边缘唯一一丝带着生命余温的触感。老乞丐认得那种花,在朝鲜人聚集的地方偶尔见过,他们叫它“无穷花”或“木槿花”,是他们故国的象征。
老乞丐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又是一个被命运巨轮无情碾碎的可怜人…一个异国母亲,在这冰天雪地的异乡,绝望地留下自己的骨肉。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气息在寒风中化作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他能做什么?他自己就是这风雪中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枯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浸透了母亲血泪的纸条重新折好,塞回襁褓内侧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然后,他拿起那块带着微弱体温的琥珀,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珍重地了一下那朵被封存的白色小花,仿佛在传递某种无言的慰藉。他解开系着琥珀的细绳,将它轻轻放回婴儿冰冷的胸口,紧贴着那微弱心跳的位置——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带着某种祈愿的“护身符”。
做完这一切,老乞丐毅然将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御寒的破旧棉袄脱了下来。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他单薄的里衣,让他猛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但他没有犹豫,将带着他最后一点余温的破棉袄,仔细地盖在了冰冷的襁褓之上。接着,他佝偻着身子,在周围费力地翻找,搬来几块相对完整的硬纸板和废弃的破麻袋片,勉强地、摇摇晃晃地围挡在襁褓的西周,试图为这小小的生命再多构筑一道聊胜于无的、抵抗风雪的脆弱壁垒。
“孩子…看你的造化了…老天爷…开开眼吧…”老乞丐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被风雪瞬间吞没。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被破布和纸板勉强守护着的小小襁褓,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悯。然后,他佝偻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紧紧抱住自己仅剩的单薄双臂,一步一滑,踉跄着,像一片真正的落叶,消失在茫茫的、怒吼的风雪帷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加狂暴。婴儿那微弱的呜咽声,在破棉袄的覆盖下,变得更加沉闷,更加断断续续,每一次间隔都长得令人窒息。体温在湿冷中无可挽回地流失,小小的身体抽搐的幅度和频率都在肉眼可见地减弱,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冰冷的死亡阴影,正贪婪地收拢着它的怀抱。
就在这绝望似乎己成定局的时刻,首江津站台另一端,铁轨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沉重而疲惫的轰鸣与震动。一列从北国青森开往东京的夜行慢车,如同一条在暴雪中挣扎前行的钢铁巨兽,喷吐着滚滚浓重的白色蒸汽,喘息着,震颤着,缓缓驶入了被风雪围困的首江津站。它庞大的身躯覆盖着厚厚的冰雪,车灯在雪幕中射出两道昏黄无力的光柱。这只是它漫长旅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临时停靠点。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蒸汽释放的嘶鸣,在风雪中回荡。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站台上瞬间弥漫开浓重的煤烟味和金属摩擦的冰冷气息。只有零星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旅客,如同受惊的鼹鼠,顶着能将人掀翻的狂风和劈头盖脸的雪片,艰难地跳下车厢,低着头,缩着脖子,迅速汇入站台的阴影,又很快消失在通往出站口的、被积雪淹没的小径深处,没有一丝停留。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厚呢子长大衣、围着深色羊毛围巾、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身形不算高大,但步履沉稳,即使在深雪中也保持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从容。他是田中弘一,东京知名私立孤儿院“慈光园”的院长。他此次前来新潟县,是为了在严冬来临前,为孤儿院里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募集一些过冬的衣物、粮食和药品。刚刚结束与当地几位慈善人士漫长而并不轻松的会面,带着几分疲惫和沉重,准备搭乘这趟夜车返回东京。风雪之大远超预期,他紧了紧围巾,将公文包护在胸前,低着头,准备加快脚步穿过站台,尽快进入相对温暖的候车室(虽然也己关闭,但至少能避风)。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能见度极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子陷入深深的积雪。就在他经过那堆被积雪覆盖、如同白色坟冢般的废弃邮包时,一阵强风恰好短暂地改变了方向,将邮包堆缝隙中的呜咽声,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地送入了田中院长敏锐的耳中。
那声音……不是风钻过缝隙的呼啸,不是金属冷却的呻吟,而是一种……属于活物的、极其微弱、极其痛苦的喘息!是生命濒临灭绝时最后的求救信号!
田中院长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猛地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狂舞的雪片,死死锁定声音的来源——那个被破麻袋片和硬纸板勉强遮挡的凹陷处!那微微拱起的、盖着一件破旧棉袄的轮廓!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灌顶!他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角落!积雪太深,他几次踉跄,公文包掉落在雪地里也顾不上去捡。他冲到近前,粗暴但迅速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积雪和那些聊胜于无的遮挡物。
襁褓里的景象,让这位见惯了人间悲苦的慈善家也瞬间如遭雷击,倒抽一口冰冷的寒气,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婴儿青紫的小脸,乌黑的嘴唇,紧闭的眼睑上挂着的冰珠,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胸廓起伏……这分明是深度冻伤、濒临死亡的状态!田中院长的眼眶瞬间红了,每一次面对这种被遗弃的幼小生命赤裸裸的绝望,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那颗悲悯的心。
没有一丝犹豫!时间就是生命!田中院长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温暖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羊毛西装,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小心翼翼地将冰冷僵硬、如同冰坨般的婴儿从湿透的襁褓中剥离出来——那廉价的蓝白碎花布冰冷刺骨,如同裹尸布。然后,他用自己还带着体温的厚呢子大衣,将婴儿冰冷的小身体紧紧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像守护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紧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胸膛的温热去焐热这块即将熄灭的寒冰。
婴儿接触到相对温暖的怀抱和人体热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刺激,竟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抽泣!这声音如同天籁,又如同重锤敲在田中院长的心上——还有救!
在快速包裹婴儿的过程中,田中院长的手指触碰到了襁褓内侧的纸条和婴儿胸口那块微温的琥珀。他迅速抽出纸条,借着站台昏暗摇曳的灯光扫了一眼。当看到“金贞淑(Kim Jung-sook)”的名字和夹杂的朝鲜文字时,他心中了然。目光再落到怀中婴儿那明显不同于纯和族的面部特征——更扁平的鼻梁,更细长微挑的眼睑轮廓,田中院长的心更沉了。又是一个战争遗孤,或是在歧视与贫困夹缝中诞生的跨国悲剧产物……在这个战败阴影未散、民族主义情绪暗流涌动、对在日朝鲜人歧视依然根深蒂固的年代,这样的孩子,即使活下来,未来的路也将布满荆棘。
“坚持住!孩子!听见了吗?坚持住!”田中院长对着怀中那微弱的气息低吼,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如同在与死神角力。他抱着婴儿,像抱着整个世界的希望与重量,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站台另一端亮着昏黄灯光的值班室发足狂奔!风雪疯狂地扑打着他,试图将他推倒,将他怀中的希望夺走。他必须立刻为这个孩子取暖!必须找到热水!毛毯!否则,这刚刚闪现的生命火花,将彻底熄灭在这无情的雪夜!
“来人啊!快来人!救命!”田中院长嘶哑的、近乎破音的呼喊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穿透了风雪的怒吼,在空旷死寂的站台上凄厉地回荡,“这里有孩子!冻僵了!要死了!需要热水!毛毯!医生!快!快啊——!”
值班室那扇紧闭的、蒙着厚厚冰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从里面拉开。昏黄的光线如同救赎的通道,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站台一小片区域,清晰地映照出田中院长那张因焦急、寒冷和奔跑而扭曲涨红的脸庞,汗水混合着雪水顺着额角流下。他怀中紧紧搂抱着的,是那个被厚呢子大衣层层包裹、只露出一张青紫小脸的、生死未卜的婴儿。风雪依旧在门外疯狂地怒吼、旋转,如同不甘的恶灵,试图冲进这光明的庇护所,吞噬掉那最后一线生机。
站台上那盏昏黄的路灯,在狂舞的雪花中明灭不定,光芒微弱而倔强,像命运之神一只冷漠而疲惫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场发生在白色炼狱边缘的生死营救。那个被遗弃的角落,老乞丐留下的破旧棉袄,一半己被新落的厚厚积雪彻底掩埋,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坟墓。只有婴儿胸口,那块紧贴着冰冷肌肤的、包裹着干枯无穷花的琥珀,在田中院长狂奔时身体的摩擦和怀抱的温暖中,似乎微微地、极其微弱地吸收并保存着一丝……生命复燃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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