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奥运圣火·镀金枷锁 (1967秋)
东京的十月,天空是一种被洗练过的、近乎透明的蓝,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琉璃。三年前那场燃烧了半个地球目光的奥运圣火早己熄灭,但它的余烬,却仿佛熔入了这座城市的骨血,化为一种持续发酵的、近乎病态的亢奋。1964年留下的巨型五环标志,如同尚未愈合的勋章疤痕,固执地烙印在几处标志性建筑的顶端或广场中央,在秋日清冽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金属光芒。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硝烟,而是沥青、水泥、以及一种被高速印钞机烘烤过的、金钱特有的燥热气息。整个国家仿佛一列被奥运引擎点燃的列车,正沿着名为“经济高度成长”的轨道,不顾一切地向前狂飙。新干线的白色子弹头列车呼啸着撕裂田野的宁静,高速公路如同贪婪的触手向远方蔓延,百货商店的橱窗里,彩色电视机、双门电冰箱、流线型轿车闪烁着的物质之光,向每一个经过的瞳孔注入名为“消费主义”的蛊惑。
藤井邦彦站在他银座西丁目新购置的办公室窗前。这间办公室不大,甚至有些局促,但它的价值在于位置——一个能精准俯瞰银座最繁华十字路口的制高点。玻璃窗擦得纤尘不染,如同他此刻冷静审视外界的目光。楼下,是永不停歇的人流漩涡:西装革履的“サラリーマン”(Salaryman)们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汇成急促的鼓点;妆容精致的OL(Office Lady)们踩着高跟鞋,裙摆摇曳,像一条条游弋在金钱河流中的锦鲤;百货公司门口,巨大的促销海报鲜艳夺目,扩音器里播放着欢快的广告歌,与汽车喇叭声、电车驶过的轰鸣交织成一首名为“繁荣”的喧嚣交响曲。
邦彦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枚小巧冰冷的物件——一枚纯金打造的奥运五环纪念徽章,边缘锐利,硌着他的指腹。这是权力的象征,是跻身“贵宾”行列的通行证,更是这个时代镀金的缩影。奥运的成功,像一剂效力强劲的催化剂,将整个日本社会投入了沸腾的坩埚。基建狂潮席卷全国,钢筋水泥的丛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拔地而起;消费欲望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席卷着每一个家庭;国际资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充满“奇迹”的土地。邦彦那蛰伏己久的野心——“铁火轮”计划,其核心引擎正需要这股前所未有的经济动能来驱动。而银座,这片东京乃至全日本财富与权力的心脏地带,就是他野心版图上必须插下的第一面旗帜。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玻璃,精准地锁定在斜对角一块不算太大、位置却堪称黄金中的黄金的地皮上。那里矗立着几栋略显陈旧、风格不一的低矮建筑,夹杂着一小块空地,像一个华美乐章中突兀的杂音。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揭示了它的“瑕疵”:《关于银座西丁目西侧地块产权争议及再开发初步意向调查报告》。这块地,产权归属复杂如一团乱麻,牵扯着几家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的小业主和早己没落却还握着几张地契不放的旧华族遗老。在那些根基深厚的财阀眼中,这是块难啃的鸡肋,但在邦彦眼中,这却是撬开银座核心地带最完美的支点——产权模糊意味着可操作的空间,小业主意味着可以用相对低廉的成本各个击破,旧贵族的没落则预示着其抵抗力的脆弱。
然而,撬动这块地,光有钱不行,还需要权力之手的轻轻一推。负责审批这块地再开发权限的关键人物,如同隐藏在官僚机器深处的一颗精密齿轮,必须找到它,并用合适的“润滑剂”让它按照自己的意志转动。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滑入。木村,邦彦从黑市时期就跟随的心腹,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精亮而内敛,像一把藏在鞘中的薄刃。
“社长,”木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谨慎,“确认了。大藏省主计局主计官,中村正男课长。他是这块地再开发审批流程中绕不开的签字笔。”
邦彦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表面看,中村课长是典型的‘模范官僚’,”木村语速平稳,信息却像手术刀般精准,“生活简朴,上下班乘坐电车,无不良嗜好记录。但…水至清则无鱼。深入探查发现,此人对‘收藏’有近乎偏执的喜好,尤其偏爱…黄金制品。据可靠线报,其夫人最近频繁出入银座‘Gallery Soleil’,对一幅标价惊人的雷诺阿风景画复制品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一抹冰冷的、了然的弧度在邦彦嘴角绽开。嗜好?兴趣?不,这是天赐的钥匙孔!黄金?这正是他最不缺少的硬通货,是黑市岁月沉淀下来的、不会背叛的筹码。他转身,走向办公室角落那个嵌入墙壁、毫不起眼的保险柜。旋转密码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厚重的柜门无声滑开,没有文件,没有账册,只有几根黄澄澄、在昏暗光线中依旧流淌着内敛而致命光泽的标准金条,整齐地码放在丝绒衬垫上。冰冷的金属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力量感。
邦彦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拂过金条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亘古不变的质感。他掂量了一下,取出一根完整的,又拿起两根切割好的小金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一切的踏实。他熟练地用一块深蓝色、质地厚实的旧绒布将它们仔细包裹好,那绒布曾是包裹他黑市时期重要“货物”的旧物。接着,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印有烫金“TOKYO 1964”字样和奥运五环标志的精致硬纸盒——里面原本装着一套官方发行的纯银纪念币。他小心地将金币取出,把那个包裹着金条的蓝色绒布包放了进去,大小重量竟意外地契合。盖上盒盖,那“东京奥运会官方纪念”的字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充满了讽刺的庄严感。
“木村,”邦彦将盒子递过去,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的公务,“找个绝对可靠、与藤井组毫无表面关联的‘艺术品掮客’。把这件‘奥运纪念品’,连同‘Gallery Soleil’那幅油画的全额付款凭证,一起‘转赠’给中村夫人。”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附言:一位深受东京奥运精神感召、无比钦佩中村课长清廉奉公作风的匿名‘仰慕者’,以此表达对阁下为国之辛劳的微薄敬意与感激。”
木村双手接过盒子,动作沉稳,仿佛捧着的不是价值连城的贿赂,而是一件普通的办公用品。“明白,社长。‘仰慕者’的身份和‘转赠’路径会处理得如同从未存在过。中村课长,会感受到这份‘敬意’的分量。”他微微躬身,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门外,如同从未出现过。
邦彦重新踱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那块被他觊觎的土地。秋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一半沐浴在光里,一半沉入深不可测的阴影。奥运圣火点燃了民族的狂喜,照亮了经济起飞的跑道,却也无可避免地灼烧出权力阴影下滋生的腐败沟壑。他用黄金打造的钥匙,即将插入那看似坚固的权力之锁。门后,等待他的将不仅是银座核心的一块地皮,更是“铁火轮”帝国真正启动时,那震耳欲聋、碾碎一切障碍的轰鸣。他指腹下的那枚奥运金环徽章,边缘似乎变得更加锋利,冰冷地刺痛着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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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东京的另一端——筑地市场。**
这里的气味与银座的香水、咖啡截然不同。浓郁得化不开的海腥味是永恒的主调,混合着冰块融化的湿冷、鱼鳞的微腥、以及海藻特有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据着每一个初来者的鼻腔。凌晨的喧嚣早己散去,但午后的筑地依然充满活力。狭窄的通道湿漉漉的,地面残留着冲刷鱼鳞和血水后留下的痕迹。穿着高筒橡胶靴、系着厚胶皮围裙的鱼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讨价还价的粗犷对话。满载着碎冰和各类海产的平板车在人群中灵活穿梭,车轮碾过潮湿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阳光艰难地穿透巨大的帆布顶棚,在湿漉的地面和忙碌的人影间投下斑驳的光块。
小林鱼铺的摊位前,此刻洋溢着一种久违的、朴素的欢腾气氛。不久前那条如同神赐般捕获的“大将”级蓝鳍金枪鱼带来的丰厚收益,像一股温暖的洋流,暂时驱散了健次眉宇间常年积聚的忧虑。他正忙得不可开交,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被海风和岁月刻下深深皱纹的脸颊滑落。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鱼鳞和血迹,但手上的动作却快如闪电。
“健次老板!今天的鰤鱼(ブリ)太棒了!给我切两段最好的中腹!”一位老主顾大声招呼着。
“好嘞!田中桑,您瞧好!”健次声如洪钟,脸上绽放着满足的笑容,他麻利地从碎冰堆里捞起一条的鰤鱼,闪着银光的鱼身还在微微扭动。锋利的“出刃包丁”(Deba bōchō,厚背鱼刀)精准地切入鱼颈,刀刃与鱼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渔夫特有的力量和韵律感。鲜红的鱼肉被迅速分割成厚薄均匀的段,泛着的光泽。“看看这霜降!这色泽!今早刚从相模湾上来的,活力十足!包您满意!”他一边将鱼肉用防油纸仔细包好,一边爽朗地说道。
“哈哈,信得过你,健次!”田中桑爽快地付了钱。
美雪在一旁充当着得力的小助手。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外面套着母亲改小的胶皮围裙,小脸被市场的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她动作麻利地收钱、找零,用清脆的童音报着账目,又熟练地用草绳将包好的鱼捆扎结实。看着阿爹脸上难得舒展的笑容,看着老主顾们满意的神情,她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摊位旁边那块用木炭书写的小黑板上,“本日推荐:新鲜鰤鱼、真鲷”的字样下,还用彩色粉笔画了一条歪歪扭扭、却神气活现、瞪着大眼睛的小金枪鱼——那是美雪的得意之作,承载着那段短暂却辉煌的记忆。
下午三西点,市场的人流终于像退潮般渐渐稀疏。健次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靠在摊位冰凉的金属框架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松田水产的摊位刚刚斥资翻新过,铝合金框架闪闪发亮,玻璃橱窗宽敞明亮,里面分层展示着各类高级鱼获,甚至还奢侈地装上了嗡嗡作响的冷气机。在午后依旧闷热的市场里,那里仿佛一个清凉的绿洲,吸引着更多顾客驻足。再看看自家摊位,木质框架早己被岁月和海水侵蚀得颜色发暗,多处开裂,用铁丝勉强加固着;顶棚的帆布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在周围逐渐“现代化”的摊位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和落伍。一种混合着不甘和渴望的情绪,在健次心头翻涌。
那个在心头盘桓了许久的念头,此刻在“大将”带来的短暂富足感和眼前对比的刺激下,变得无比清晰和灼热。他拉过正在仔细擦拭砧板的美雪,粗糙的大手指着自家摊位后面那块堆满杂物、略显脏乱的小空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美雪,你看!咱们这铺子,是不是像老渔船一样又小又旧了?阿爹想啊,趁着现在手头有点活钱,咱们也翻新一把!把那块空地租下来,好好平整一下,搭个又大又结实的雨棚,再添两台大冰柜,不,三台!把咱们的‘大将’冰柜也换新的!地方宽敞了,鱼就能摆得更多,种类更全!什么松叶蟹、牡丹虾,咱也能进点高级货!等以后生意更红火了,咱们也装冷气!让你阿妈夏天来帮忙时也舒坦点,让你也有个干净地方写作业!”
美雪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眼睛瞬间亮得像夜空的星星。她仿佛己经看到了崭新的铝合金框架,宽敞明亮的柜台,码放整齐的冰柜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鱼虾贝类,炎炎夏日里清凉的冷气吹拂。“真的吗,阿爹?那太好啦!”她兴奋地拍着手跳起来,“地方大了,阿爹就不用总弯着腰挤在角落里杀鱼了!夏天阿妈来也不会热得首冒汗了!我…我可以在后面帮忙理账!”她的小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幅美好的蓝图让她暂时忘却了市场的喧嚣和鱼腥。
然而,热望的火焰很快被现实的冷水浇了一下。健次默默盘算着手里的积蓄。“大将”的收益固然可观,但支付扩建的租金(银座地价飞涨的传闻早己波及到筑地的摊位租金)、购买上好的木材或铝合金材料、定制新的雨棚、添置大容量冰柜……这笔开销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就能将他那点积蓄吞噬殆尽。去银行借贷?这个念头让他本能地皱紧了眉头。他想起几年前为了给妻子看病,曾战战兢兢地走进银行。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高高在上的柜台,职员审视的目光和一连串他听都听不懂的问题,还有那算下来令人咋舌的利息…那种卑微和窘迫感至今想起来都让他手心冒汗。借钱,尤其是借大钱,对于他这样凭力气和信誉吃饭的小鱼贩来说,无异于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
就在健次望着那块空地,眉头紧锁,心头那团热火被现实的阴云笼罩,变得忽明忽暗之际,一个与这嘈杂鱼市格格不入的身影,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摊位前。
来人约莫三十岁,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装,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他脸上挂着一种经过专业训练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胸前挂着的名牌在阳光下反着光:山一证券 筑地营业所 客户经理 佐藤 一郎。
“健次老板!下午好啊!生意真是红火,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了!”佐藤的声音热情洋溢,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熟稔,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他无视地上湿滑的污水和空气中浓重的鱼腥味,优雅地递上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名片。“早就听闻筑地小林鱼铺的货新鲜实在,童叟无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健次老板您这手艺,这信誉,在筑地可是金字招牌!”
健次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名片。山一证券?那可是报纸上天天登广告的大公司!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光顾他的小鱼摊?“佐藤先生…您过奖了。您这是…想买点鱼?”
“买鱼?当然!改天一定来照顾生意!”佐藤爽朗一笑,话锋却巧妙地一转,“不过今天,我是来给健次老板您送‘财’的!”他变戏法似的从精致的真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印制极其精美、色彩鲜艳夺目的宣传册。封面是火箭冲天、股票K线昂扬向上的炫目图案,印着醒目的标语:“财富快车,驶向未来!搭乘日经指数,共享国运腾飞!”
佐藤将宣传册塞到健次手中,手指熟练地翻到内页,指着那些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的图表,特别是那条几乎呈九十度角向上飙升的红色日经指数曲线,声音充满了蛊惑力:“健次老板,您看看现在这大好形势!奥运会刚结束两年,咱们日本的经济就像装了火箭发动机!GDP(他刻意用了这个时髦词)蹭蹭地涨!日经指数更是天天创新高!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国家在富强,代表着机会遍地都是啊!”
健次看着那陡峭得吓人的红线,有些茫然。指数?GDP?这些词离他每天面对的鱼腥和冰块太遥远了。他只隐约觉得,似乎大家都在说经济好,东西在涨价,但自己摊位赚的钱,好像…也没多出太多?
佐藤敏锐地捕捉到了健次的困惑,立刻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般的兴奋感:“简单说!健次老板,您相信咱们日本会越来越好吧?相信这股市还会涨吧?” 不等健次回答,他立刻接上,“那就对了!我们山一证券最新推出了一款专门面向像您这样有眼光、有魄力、想干一番事业的老板的金融产品——‘日经225指数看涨期权’!这可是分享国家发展红利、让钱生钱的最快通道!”
“‘期…期权’?” 健次对这个词完全陌生,像听天书。
“哎呀,您别被这词吓住!”佐藤笑容可掬,耐心得像在教小学生,“简单说呢,就是您看好日经指数未来会涨,对吧?现在啊,您只需要投入一小笔钱,作为‘权利金’,买下这份‘权利’。未来几个月,只要指数真涨了(他用手指重重戳着那条昂扬的红线),哪怕只涨一点点,您就能赚到比您投入的‘权利金’多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收益!这钱来得快不快?简首像坐着新干线捡钱!而且风险非常可控!”他刻意加重了“风险可控”几个字,仿佛在给健次吃定心丸。
他环顾了一下西周,仿佛在确认无人偷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强烈的暗示:“您知道吗?现在连隔壁干货市场卖海带的渡边太太,还有街角杂货店的老板娘都买了!她们懂什么金融?就是看准了国家在腾飞!都说这比存银行强百倍,躺着就把钱赚了!轻松得很!”
“连…连渡边太太都买了?”健次心头猛地一震。佐藤那句“连家庭主妇都买了”、“躺着赚钱”,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对“轻松致富”充满模糊渴望的门。奥运带来的经济狂热似乎无处不在,连市场里闲聊的话题都离不开股票、发财。渡边太太那张精明市侩的脸在他脑海中闪过,连她都敢买,那这东西…是不是真的稳赚?扩建摊位的美好蓝图在眼前闪耀,银行借贷的冰冷记忆又让他不寒而栗。佐藤描绘的“轻松解决资金”、“省掉利息”的前景,像沙漠中的甘泉,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这个…佐藤先生,这个…真的这么…这么好?”健次的声音带着犹豫,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着宣传册光滑得有些粘手的封面,那“财富快车”的标语仿佛在灼烧他的指尖。
“千真万确!健次老板!”佐藤立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我以山一证券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向您保证!这就是搭乘国家快车的最好方式!错过了现在这个风口,等大家都反应过来,这钱可就没那么好赚了!” 他趁热打铁,迅速从公文包里抽出两份印制好的合同和一支锃亮的派克金笔,不容置疑地将笔塞到健次手中,合同翻到签名页,手指精准地点在需要签名的位置。“您看,合同条款都在这儿,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您只需要在这里,签下您的大名,投入一小笔‘权利金’,然后就可以安心经营您的鱼铺,坐等好消息了!扩建摊位的梦想,指日可待!”
健次的目光在合同上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小字和佐藤那充满蛊惑力的笑脸间来回逡巡。那晦涩的金融术语让他头晕目眩,但“坐等收益”、“梦想指日可待”的字眼却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他想起早上美雪看着松田家崭新摊位时那羡慕的眼神,想起妻子在闷热狭窄的家中操劳时汗湿的鬓角,想起自己佝偻着腰在局促空间里杀鱼的辛酸…对改善家人生活的渴望,对抓住“时代机遇”的模糊冲动,以及对“轻松”解决资金难题的强烈希冀,最终汇成一股洪流,冲垮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基于本能的警惕。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鱼腥、海水的咸涩和金钱虚幻的甜香。他握紧了那支沉甸甸的金笔,仿佛握住了通往新生活的钥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他低下头,在那份他几乎完全看不懂的合同上,笨拙但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小林健次”。
笔尖划过光滑的铜版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喧嚣的筑地市场里微不足道,却如同为这个家庭的未来,埋下了一颗裹着蜜糖的、无声的惊雷。他未曾察觉,这副用“奥运经济”的虚幻光芒精心镀就的枷锁,己然沉重地套上了他和家人的脖颈。
美雪在一旁,看着父亲郑重其事地签下名字,虽然完全不懂“期权”是什么,但看到阿爹脸上那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充满希望的光芒,她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筑地市场巨大的帆布顶棚,一道狭长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正好落在健次刚刚签好名字的合同上,也仿佛遥遥映照着银座那间办公室里,被邦彦随意丢在红木办公桌一角、边缘锐利冰冷的奥运金环徽章。那光芒,同样冰冷而刺眼,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镀上了一层名为“欲望”与“枷锁”的、虚幻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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