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吝啬地悬在青石镇灰败的天际线边缘,最后一缕清冷的辉光,终究被无声漫涌的晨雾彻底吞噬。远方的望山披上了一层半透的薄纱,巍峨的轮廓在氤氲雾气中沉浮不定,缭绕山巅的云霭,恍若仙人信手遗落的玉带,却又浸染着难以言喻的诡谲与神秘。青石镇的街巷,在这片朦胧死寂的曦光里,宛如一幅被岁月遗忘、褪色剥蚀的古画。斑驳的土墙爬满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痕,墙根处潮湿的苔藓如同墨绿的瘢痕,在无声中诉说着小镇百年的沉寂与沧桑。
萧燃蜷缩在自家那方破败小院的老槐树下,嶙峋的背脊紧贴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布满厚茧的十指死死抠进皲裂的树皮深处,尖锐的木刺毫不留情地楔入指缝,带来细密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胸膛里那颗心脏被反复碾轧的煎熬万分之一。粗麻布衣早己被涔涔冷汗浸透,湿漉漉地紧贴着他单薄颤抖的背脊,在拂晓微凉的晨风中,激得他牙关都在打颤。头顶,老槐树扭曲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几片枯槁焦黄的残叶在枝头簌簌发抖,每一次微风的拂过,都让它们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为齑粉,一如他胸腔里那点被绝望反复蚕食、行将熄灭的星火。
这,己是他第一千零二十西次,尝试引灵入体。
“嗡——!”
一声微不可闻、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蓦地响起。萧燃咬紧牙关,力道之大让牙龈瞬间崩裂,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额前被冷汗浸透的碎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他充血的双目死死锁在摊开的掌心,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癫狂的执念与渴望。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丝,艰难地在他掌心挣扎、凝聚,如同深秋寒夜里最后一抹垂死的流萤,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光芒。那光丝细若游丝,却承载着他全部的生命重量。眼看,那缕微芒就要艰难地勾勒出一个雏形……
“汪!汪汪汪——!”
骤然间,院墙外炸响一阵尖锐急促的犬吠!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如同一柄无形的千钧重锤,裹挟着冰冷的恶意,狠狠砸向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噗!
掌心那缕好不容易凝聚的、脆弱不堪的金色光丝,应声溃散!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蛛网,瞬间化作点点黯淡的、绝望的金色星屑,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掌心只余下一丝微乎其微、转瞬即逝的温热,快得让他怀疑那只是自己指尖摩擦产生的幻觉。
“废物!!”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带着血沫的腥气。萧燃猛地一拳砸向身后的老槐树!
砰!
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小院。枯干的树皮应声碎裂,木屑纷飞。拳面皮肤瞬间崩裂,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沿着指节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潮湿的青苔上,晕开一朵朵刺目而绝望的暗红之花。树皮粗糙棱角嵌入皮肉的尖锐刺痛,反而像一盆冰水,浇得他愈发清醒——清醒地、残忍地、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自己这具身体是“灵力绝缘体”的、无可辩驳的残酷现实。他猛地仰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老槐树稀疏扭曲的枝桠缝隙,死死盯住灰蒙蒙的天空。晨曦吝啬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枝叶,在他脏污的脸上投下破碎而冰冷的阴影,像一道道无法磨灭的耻辱烙印,由命运亲手烙下。
铛——铛——铛……
恰在此时,远处望山深处,传来阵阵低沉悠远的晨钟,整整十八响,余韵绵长,带着某种亘古的肃穆,悠悠荡荡,穿透薄雾,最终漫进这方破败的小院。萧燃的身体猛地一颤。这钟声……三年前,父亲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行囊,就是在这样肃穆的晨钟声里,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望山那神秘莫测的深处,从此杳无音信,如同人间蒸发。他还记得父亲那时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望山的云雾——有磐石般的坚定,有深潭般的温柔,有不舍,更有沉重的嘱托。粗糙温暖的大手最后一次落在他头顶,带着厚茧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发梢,声音低沉却仿佛烙印在他灵魂里:“燃儿,好好练。等你引灵成功,爹就回来,带你去见识真正的仙门风光!”
可如今……三年!整整三年过去了!父亲的承诺,如同阳光下最虚幻的泡沫,早己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嘲笑中彻底破碎。而他萧燃,依旧是青石镇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那个被人指指点点、嗤之以鼻的“灵力绝缘体”,是永远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天生的废物!
“吱呀——咔哒……”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锈蚀摩擦的异响,突兀地从院墙最破败的角落传来。
萧燃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猛地从绝望的泥沼中惊醒,倏然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只见院墙根一个被野草半掩的破洞处,一只浑身裹满泥浆、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瘦小黑猫,正极其灵巧地钻了进来。它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泥点飞溅。一双绿幽幽的猫瞳,在朦胧的晨光中闪烁着非比寻常的、近乎妖异的光芒,冰冷地、带着审视意味地锁定了萧燃。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纤细的脖颈上,竟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残缺的青铜令牌!那令牌只剩下半块,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某种巨力生生撕裂。令牌表面布满了深奥繁复、流淌着岁月气息的古老符文,此刻,那些符文正散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幽光。
就在这幽光亮起的刹那,萧燃体内那刚刚溃散、尚未完全平息、如同死水微澜般的残存灵力,竟产生了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沉睡的火山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却滚烫无比的火星!
萧燃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那黑猫歪着小小的脑袋,绿宝石般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里面似乎流转着不属于兽类的复杂情绪。片刻的死寂后,它竟迈开了步子,带着一种与它脏污外表截然不符的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地踱到萧燃沾满泥土和血渍的裤脚边。然后,它低下头,用那颗小小的、带着湿泥的脑袋,极其亲昵地、试探性地蹭了蹭他的脚踝。
随着它的动作,颈间那半块残破的青铜令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如同古币摩擦的“叮铃”脆响。那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魔力,在寂静的破院里反复回荡,仿佛在无声地低语,诉说着一个被时光掩埋、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悸动猛地从萧燃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冰冷绝望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沸腾!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把,瞬间照亮了他被绝望冰封的心湖——父亲?仙门?转机?难道……难道自己这该死的命运,那堵坚不可摧的“绝缘”之墙,其唯一的裂缝,就藏在这只神秘黑猫带来的、这半块残破的青铜令牌之中?!
他颤抖着,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与孤注一掷的疯狂,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血迹未干、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带着泥土和血污,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悬挂在黑猫脖颈上、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神秘令牌……
“快看!快看院墙里面!那个姓萧的废物又在对着树发疯啦!哈哈哈!你们瞧他那鬼样子!”
“灵力绝缘体还想修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笑死人了!”
“喂!萧废物!别练你那鬼画符了,赶紧去镇东头挑粪吧!那才是你的正经活儿!”就在萧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青铜边缘的刹那,院墙外骤然爆发出刺耳尖锐的嘲笑声!如同淬毒的冰锥,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鄙夷,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穿透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那只伸出的手,瞬间僵死在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萧燃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微弱却炽热的火苗,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扑灭,只余下一缕绝望的青烟。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那只僵首的手,仿佛有千钧之重。然后,将那张布满汗渍、血污和泪痕的脸,深深、深深地埋进了屈起的膝盖之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脚下那片饱含绝望与屈辱的泥土里,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
晨光渐盛,试图驱散小镇的阴霾,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这方被诅咒般的、充斥着无尽绝望与不甘的破败小院。萧燃蜷缩在老槐树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像一尊失去所有生机的石像。只有那只神秘的黑猫,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绿幽幽的瞳孔在阴影中闪烁着莫测的光,无声地陪伴着。在这个灵力沉寂的清晨,一人一猫,一同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等待着那未知的、或许残酷或许转机的命运洪流,将他们彻底吞没或推向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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