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在深宫的严寒与压抑中,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
疏影阁。
这名字听着风雅,实则是皇宫最西北角一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紧挨着阴森荒芜的冷宫,宫墙高大斑驳,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和喧嚣,只余下永恒的幽暗与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冬日里,寒风能从每一个缝隙钻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小小的院落里,唯一算得上景致的,便是角落里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它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生命力异常顽强,即使在疏影阁这般恶劣的环境,每年深冬,仍会挣扎着绽开一树清冷孤绝的白梅,散发着幽微却执拗的冷香。
此刻,梅树下。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费力地踮着脚尖,用一把比她手臂还长的旧竹扫帚,清扫着昨夜新落的积雪。她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粗布宫装,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脚踝。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小脸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沉静,像两泓深秋的寒潭,映着枝头素雪白梅,也映着这方寸之地的孤寂清冷。
她便是梅疏影。十年前那个在家族覆灭、母亲血崩、满室寒梅尽凋的惨烈中降生的罪奴之女。
“咳咳……” 一阵寒风卷着雪沫扑来,呛得她弯下腰,压抑地咳嗽了几声,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灵魂深处那被污秽血雷烙印下的业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蚀着她的生机,让她比常人更畏寒,也更孱弱。幼时几次大病,都差点要了她的命,能活到现在,连负责看管这片的管事太监都觉得是个奇迹。
“阿影!快放下!仔细又冻着了!” 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身后破旧的厢房里传来。一个穿着同样简朴、面容愁苦却带着关切的妇人快步走出,正是当年抱着她哭喊的奶娘周嬷嬷。她一把抢过梅疏影手中的扫帚,将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棉坎肩裹在女孩身上,心疼地搓着她冰凉的小手。
“嬷嬷,我没事。” 梅疏影的声音清清泠泠,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没什么情绪起伏,“雪扫干净了,路好走些。” 她目光扫过院中唯一的小径,那是通往外界的路,也是带来一切麻烦的路。
周嬷嬷看着她平静无波的小脸,心头的酸楚几乎要溢出来。这孩子,从小就不哭不闹,安静得可怕。明明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依稀可见其母当年名动京城的绝色,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个孩子,仿佛看透了这深宫所有的腌臜与绝望。她知道疏影记得!记得梅家的覆灭,记得母亲的惨死!那些记忆像沉重的枷锁,压得这小小的身躯几乎喘不过气,也让她本能地抗拒着外界的一切,只想缩在这疏影阁的阴影里,如同墙角那株沉默的梅树,静静等待凋零。
“唉……” 周嬷嬷长叹一声,压低声音,“今儿早上,前头‘锦绣宫’的翠儿偷偷递了信儿来,说…说皇后娘娘最近心情很是不好,因为…因为皇上又提起想选几个年纪小的、性子安静的伴读,陪他说说话…” 她担忧地看着梅疏影,“阿影,你可千万警醒些!离前头那些贵人远远的!咱们就在这疏影阁,安安生生的…”
梅疏影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小皇帝赵珏…选伴读… 灵魂深处,那本沉寂的账簿似乎感应到了某种“麻烦”的靠近,封面下那点暗淡的血光,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嗯,嬷嬷放心。” 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疏影阁很好。梅花…快开了。”
她抬起头,望向枝头那点点在寒风中顽强孕育的雪白花苞。这株梅树,是她在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慰藉。它的挣扎求生,它的孤芳自赏,它的凌寒而开…都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自己。她伸手,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一个硬实的花苞,指尖传来冰凉而坚韧的触感。
就在这时——
“吱呀——”
疏影阁那扇沉重、几乎从不主动开启的破旧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寒风裹挟着更浓重的湿冷气息和一股…属于前廷的、带着脂粉与熏香的暖风,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穿着体面蓝绸太监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荒凉的院落,落在梅疏影和周嬷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哟,都在呢?” 太监捏着嗓子,声音尖细,“哪个是梅家的丫头?梅疏影?”
周嬷嬷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将梅疏影往身后藏,噗通一声跪下:“奴婢周氏,见过张公公!不知公公大驾光临疏影阁,有何吩咐?这孩子…这孩子身子弱,不懂规矩…”
张公公是皇后宫里的管事太监之一,轻易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张公公没理会周嬷嬷,锐利的目光像钩子一样,越过她,首接钉在梅疏影身上。当看清那张虽然苍白却难掩精致、尤其那双沉静得不像话的眼睛时,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算计。
“身子弱?看着倒是齐整。” 张公公皮笑肉不笑,“抬起头来,让咱家仔细瞧瞧。”
梅疏影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公公的审视。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这目光让张公公莫名地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这双过于冷静的眼睛看穿了。
“嗯,模样…倒是过得去。” 张公公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刷地展开,尖声宣读:
“上谕:今有罪臣梅氏女疏影,性尚温婉,着即擢升为采女,赐居疏影阁。钦此——”
采女?!
疏影阁?!
周嬷嬷如遭雷击,在地。采女是后宫最低等的妃嫔名号,形同虚设,可一旦有了这个名分,就意味着她们彻底暴露在后宫倾轧的刀锋之下!而且…赐居疏影阁?这破地方?这分明是…是把她钉死在这囚笼里,还要给她套上一层招祸的名分啊!
梅疏影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在她垂落身侧、掩在破旧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梅树花苞时,那一点冰凉坚韧的触感。
灵魂深处,那本沉寂的账簿,封面下的血光,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擢升”和那“罪臣梅氏女”几个字,微弱地……跳动得剧烈了一瞬。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厌烦与一丝本能戒备的意念升起:
麻烦…来了。
新的…债主…还是…猎物?
窗外,寒风更紧了。枝头的梅苞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预感到一场足以将其彻底摧折的风雪,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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