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五十分，钱颢霖的身影己经出现在瀚海文投总部大楼那极具现代感、通体玻璃幕墙的宏伟建筑前。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灰蒙蒙的天空下，这座象征着资本与文化交融的庞然大物沉默地矗立着，冰冷的玻璃折射着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微光，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压迫感。
他没有穿省博那身朴素的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这让他少了几分修复师的沉静，多了几分都市精英的冷冽与疏离。他需要这个新的“壳”，来应对即将踏入的龙潭。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得如同量角器精准计算过。在确认了钱颢霖的身份和预约后，她拿起内线电话，声音甜美地通报：“沈总助，钱颢霖先生到了……嗯，好的，明白。”
挂断电话，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公式化了一些：“钱先生，沈翊总助正在开会，他交代请您先到‘天工再造’项目专属修复中心稍作等候，他稍后就到。这边请，我带您过去。”
“沈翊？” 钱颢霖心中微动。资料显示，沈翊是沈墨白的侄子，也是瀚海文投年轻一代的核心人物，以手腕强硬、行事雷厉风行著称，是“天工再造”项目的实际负责人之一。看来，沈墨白本人并未打算第一时间见他这个“首席专家”。
“有劳。” 钱颢霖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跟上。
前台小姐刷卡通过一道厚重的安全门，引领他穿过明亮奢华、挂满瀚海旗下艺术品的公共区域，进入一条相对安静、安保级别明显提升的内部通道。通道两侧是磨砂玻璃隔断的办公室和会议室，隐约可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认证的金属门前。前台小姐用自己的权限刷开第一道锁，示意钱颢霖进行虹膜扫描。
“这是项目核心区域，安全级别最高。您的生物信息稍后沈总会安排录入系统。” 她解释道。
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顶级木料清香、精密仪器冷却液味道、以及某种特殊过滤系统带来的、异常洁净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钱颢霖踏入其中，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瞳孔微缩。
这绝非省博那种充满历史沉淀感的工作室。这里更像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尖端实验室。
空间极其开阔，挑高接近两层楼。整体色调是冷静的银灰与白色。柔和的、可智能调节色温和亮度的无影光源从天花板均匀洒落。地面是吸音防静电的特殊材质。数十个工作台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每张工作台都配备了最顶级的设备：高精度数控雕刻机、三维激光扫描仪、材料成分光谱分析仪、环境恒温恒湿控制罩……甚至还有几台钱颢霖只在专业期刊上见过的、用于微观结构修复的纳米级操作臂。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确保着尘埃颗粒近乎为零的洁净环境。
几名穿着统一白色实验室制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各自的区域专注工作，操作着那些精密的仪器，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三维模型。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冰冷、高效、高度科技化的氛围，与其说是修复文物，不如说更像是在拆解和重组一台精密的机器。
“这里就是‘天工再造’的核心修复中心。” 前台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所有设备都是全球顶尖的，沈总对项目投入不遗余力。钱先生，您先在这边的休息区稍坐，沈总助会议结束后会立刻过来。” 她指了指靠近入口处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那里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一个小型水吧台。
钱颢霖点点头，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空间。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中心区域一个被高强度防弹玻璃单独隔离开的操作间吸引。操作间内，一张特制的修复台上，静静地安放着一件物品。虽然隔着玻璃和一定距离，但那深沉的紫檀色泽和独特的造型，瞬间攫住了钱颢霖的全部心神！
**明代 “降龙罗汉” 紫檀木雕！**
正是瀚海邀请函上提及的、沈墨白私人珍藏的国宝级木雕，也是“天工再造”工程的核心展品！
主尊罗汉的头部缺失，只留下颈部的断茬，右臂齐肩断裂，仅靠几缕断裂的木纤维勉强连接。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身下那个巨大的莲座——同样由顶级紫檀雕刻而成，但现状比省博那件黄花梨残座更为惨烈！整个莲座风化严重，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近三分之一的莲花瓣己经碎裂缺失，底座更是塌陷变形，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莲座的风格……钱颢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那繁复而充满力度的卷云纹、莲瓣边缘独特的翻卷处理……虽然损毁严重，但其形制气韵，竟与他在省博修复的那件明代黄花梨佛像底座，隐隐有着某种同源的气息！
这就是沈墨白的“私人珍藏”！这就是他即将要主持修复的核心对象！而它的莲座……钱颢霖几乎可以肯定，与自己手上那件残座，即使不是一体，也必然出自同一时代、甚至同一流派！《天工谱》古老源头的线索，或许就藏在这堆残破的紫檀木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略带磁性的女声在钱颢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凝视：
“很震撼，不是吗？科技与历史的碰撞之地。”
钱颢霖转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她同样穿着实验室的白色制服，但制服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刻板，反而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她有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五官精致，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不易亲近的距离感。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流。
“钱颢霖先生，久仰大名。我是林晚，‘天工再造’项目的首席艺术顾问兼技术协调。” 女子伸出手，落落大方，自我介绍简洁有力。她的目光坦然地迎上钱颢霖审视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林晚。这个名字在瀚海文投内部显然很有分量。周围几个正在工作的技术人员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顾问。” 钱颢霖伸手与她轻轻一握。她的手干燥有力，指尖带着薄茧，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艺术顾问，反而更像是……经常接触食物的人。她的气质很矛盾，既有艺术家的敏锐，又有技术人员的冷静。
“听说钱工提前到了，正好我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就冒昧过来打个招呼。” 林晚的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目光扫过钱颢霖刚才凝视的方向，“看来钱工对‘降龙罗汉’很感兴趣。这是我们项目的重中之重，也是沈总的心头挚爱。”
“国之瑰宝，自然引人注目。” 钱颢霖的回答滴水不漏，目光重新落回那尊残破的罗汉像上，尤其是那布满裂纹的莲座，“损毁程度比资料显示的更严重。尤其是莲座，风化程度超乎寻常。”
林晚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钱工好眼力。初步扫描显示，莲座内部结构极其脆弱，存在大面积粉化的风险。常规的物理加固和嵌补可能难以胜任。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像您这样，既精通传统技法，又能驾驭现代科技手段的顶尖修复师。”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平板上快速点了几下，调出几张高精度的三维扫描图展示给钱颢霖看。图像清晰得能看清木纤维的断裂走向。
“瀚海的技术储备令人印象深刻。” 钱颢霖看着那些详尽的扫描数据，由衷地说。这设备的精度远超省博。
“工欲善其事。” 林晚收起平板，琥珀色的眼眸看向钱颢霖，话锋却似乎有所指，“不过，再先进的设备也只是工具。修复的核心，终究在于‘人’，在于对器物本身的理解和那份‘匠心’。钱工修复‘清晖园’屏风时，对传统‘灵犀’刀法的现代演绎，就非常令人叹服。” 她再次提到了“灵犀”！
钱颢霖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林顾问过奖了。古法今用，因地制宜罢了。”
“好一个‘因地制宜’。” 一个略显张扬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
钱颢霖和林晚同时转头。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的男人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眉眼间与沈墨白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沈墨白是儒雅内敛的深潭，而眼前这人，则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强势的压迫感。正是沈墨白的侄子，瀚海文投的实权人物之一——沈翊。
他的目光先是带着审视和评估，毫不客气地在钱颢霖身上扫了一圈，随即转向林晚，嘴角勾起一个看似热情实则带着掌控意味的笑容：“林大顾问，这么快就来‘抢人’了？钱工可是我们费了好大劲才请来的‘首席’。”
“沈总助。” 林晚微微颔首，神情恢复了职业化的淡然，“只是恰好碰到，交流一下项目情况。”
“哦？交流得怎么样？” 沈翊走到近前，目光落在钱颢霖身上，伸出手，力道很足，“钱颢霖先生，久等了。我是沈翊，项目执行总负责人。欢迎加入瀚海！” 他的笑容极具感染力，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疏离和审视。
“沈总助，幸会。” 钱颢霖与他握手，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刻意彰显的力量和控制欲。
“钱工提前到来，看来对项目也是充满期待啊。” 沈翊松开手，顺势拍了拍钱颢霖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走，我先带你去你的专属工作区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林顾问，后续的技术对接和资料权限，就麻烦你尽快给钱工开通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首接主导了局面。林晚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好的沈总助，我这就去处理。” 她再次对钱颢霖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客套，转身便走向一台主控电脑，步履干脆利落。
沈翊看着林晚的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又换上爽朗的笑容，对钱颢霖做了个“请”的手势：“钱工，这边走。你的工作区是视野最好、设备最新的一套，紧邻‘降龙罗汉’的核心操作间，方便你随时观察和操作。”
他领着钱颢霖穿过一排排精密的设备，走向中心区域。沿途遇到的技术人员都恭敬地向沈翊问好，对钱颢霖则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沈翊一边走，一边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各种尖端设备的功能，语气中充满了资本加持下的自信与豪迈：“……这台粒子束分析仪，能无损检测木材内部三百年内的任何微小裂痕和应力变化……还有这个，AI辅助修复建模系统，只要扫描残缺部分，就能自动生成多种修复方案，连刀法路径都能模拟……钱工，在这里，传统匠人需要耗费数月甚至数年的工作，借助科技的力量，效率可以提升十倍以上！这就是瀚海要做的事情，用最前沿的技术，让古老的瑰宝焕发新生！”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效率和技术的推崇，却很少提及文物本身承载的历史情感和匠人精神。钱颢霖沉默地听着，目光却再次投向那被隔离在防弹玻璃后的“降龙罗汉”，尤其是那布满裂纹、仿佛在无声哀鸣的紫檀莲座。在沈翊描绘的科技蓝图里，这尊罗汉像似乎只是一个等待被“修复”和“利用”的物件，一个即将在“东方匠心”全球巡展上大放异彩、为瀚海带来巨额利润的展品。
走到核心操作间旁的一个独立工作区。这里果然如沈翊所说，位置极佳，透过一面巨大的特制玻璃墙，可以清晰地看到“降龙罗汉”的每一个细节。工作台更大，设备也明显更新更全。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主战场了，钱工。” 沈翊满意地看着这个区域，然后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惊喜。沈叔叔知道你精研传统技艺，特别交代，把他珍藏的一块顶级沉香料也调拨过来，作为修复‘降龙罗汉’莲座的备选材料之一。那可是真正的传世好料，据说是从某个古玩世家流出的珍品……或许，对钱工这样的行家来说，能从中感受到一些特别的‘灵韵’？”
沉香料？古玩世家流出的珍品？
钱颢霖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瞬间联想到了听雨轩，想到了那块从火场废墟中寻回的沉香残片！沈墨白这是什么意思？是巧合？还是……一种赤裸裸的试探？甚至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沈总和沈总助有心了。我会好好利用。”
“那就好！” 沈翊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笑容更盛，“具体的项目计划、保密协议细则、还有那块沉香料的资料，林顾问稍后会给你。我还有个重要的会，就不多陪了。钱工，瀚海的舞台很大，希望你能在这里，施展你的‘天工’之技！” 他再次用力拍了拍钱颢霖的肩膀，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转身大步离去。
钱颢霖独自站在属于自己的、冰冷而先进的工作区里。玻璃墙外，是伤痕累累的“降龙罗汉”。玻璃墙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沈翊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和林晚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松针般的气息。
瀚海文投的第一面，就让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科技与资本的傲慢（沈翊），艺术与技术的矛盾结合（林晚），以及那如同幽灵般无处不在的、关于“灵犀”与沉香的试探。
他缓缓走到巨大的玻璃墙前，伸出手指，隔空轻轻触碰那紫檀莲座上一道狰狞的裂纹。指尖冰凉。
龙潭己入。
戏，才刚刚开场。
而那块即将到来的“顶级沉香料”，又会揭开怎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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