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菊踮起脚尖，将最后一箱方便面推上货架顶端。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她后退两步，满意地看着货架上整齐排列的商品——最下层是洗衣粉和肥皂，中间是各种零食，最上层则是泡面和饮料。这种精确的分类方式是她父亲二十年前就定下的规矩。
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咔嗒"声，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点的位置短暂重叠。梅菊望着这个从她有记忆起就挂在墙上的老钟，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己经模糊不清，但走时依然准确。就像这家位于城北贫民区边缘的"梅家杂货铺"，虽然老旧，却顽强地运转着。
"爸，今天营业额比昨天多了五十块呢。"梅菊对着空荡荡的店铺轻声说，仿佛那个总是坐在柜台后面抽烟的男人还能听见。三年前肺癌带走了他，留给梅菊的只有这家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店和一笔勉强够付半年房租的存款。
梅菊用抹布擦了擦柜台玻璃，那里还留着父亲长期伏案留下的手肘印痕。透过玻璃，她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算不上漂亮但很干净的脸，齐肩的黑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二十六岁的年纪，眼角己经有了细小的纹路。
叮铃——
生锈的门铃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撞了进来，带进一股劣质白酒和汗臭混合的气味。
"梅姐，来包红双喜。"张叔布满老茧的手拍在柜台上，震得零钱盒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梅菊熟练地从柜台下第三格取出香烟，同时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温水推过去："张叔，今天又去码头干活了？"
张叔布满血丝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还是梅姐心疼人。"他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数了半天才凑够烟钱，"那群王八蛋工头，说好一天一百五，结账时非要扣二十块'管理费'。"
梅菊默默把零钱收进铁盒，又从柜台下拿出一小包花生米塞进张叔的购物袋："送您的，下酒正好。"
张叔突然凑近，酒气喷在梅菊脸上："梅姐，这两天晚上早点关门。"他左右张望一下，压低声音，"'铁手'刘铮的人放话了，要跟'黑鹰'的人算总账。昨天西街的麻将馆都被砸了，听说见了血。"
梅菊的手指僵在收银机上。在这个三不管地带，黑帮火拼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常见，但每次都会有几个倒霉的旁观者遭殃。去年街角修车铺的老李，就因为多看了一眼飞车党的械斗，第二天被人发现漂在污水河里。
"谢谢张叔提醒。"梅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把找零塞进老人手里，"您也早点回家吧。"
送走张叔后，梅菊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十五分。她走到门口，拉下半锈的卷帘门。月光从门缝中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细线。梅菊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货架，确保每件商品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这是父亲教她的："东西放对了地方，生意才不会出错。"
就在她准备关灯休息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不是醉汉踉跄的步伐，而是某种被追捕的动物般慌乱又精准的节奏。梅菊的手停在电灯开关上，心跳突然加速。
砰！
半关的卷帘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黑影旋风般冲了进来。梅菊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力道大得惊人，梅菊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别出声。"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借着柜台小灯昏黄的光线，梅菊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耸的颧骨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右眉骨处蜿蜒着一道旧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最让她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吓人，像是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
男人的黑色衬衫己经被血浸透了大半，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着狭小的店铺，评估着每一个可能的出口或武器。
"后门在哪？"他压低声音问，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梅菊摇头，嘴唇在他掌心下蠕动："没、没有后门..."
她的回答被玻璃破碎的巨响打断。三个手持砍刀的男人踹碎了店铺的临街玻璃门，碎玻璃像钻石雨一样洒落一地。领头的黄毛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鹰哥，躲在这种老鼠洞里，可不符合您的身份啊。"
被称作"鹰哥"的男人反应快得惊人。他一把拉过梅菊挡在身前，同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漆黑的手枪。梅菊感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抵在自己腰侧，吓得几乎窒息。
"不想她死就退后。"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那种平静比怒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黄毛朝地上啐了一口："操，拿个杂货铺老板娘当挡箭牌，'黑鹰'就这点出息？"
梅菊感到身后的男人肌肉绷紧了。下一秒，世界陷入一片混乱。
第一声枪响震得梅菊耳膜生疼。黄毛身后的同伙应声倒地，额头正中多了一个血洞。货架上的商品在剧烈的动作中纷纷坠落，一袋面粉在空中爆开，白色的粉末像雪一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梅菊被推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柜台边缘。她模糊地看见男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着，每一枪都伴随着一个倒下的身影。第二个人捂着胸口倒下时，撞翻了整排饮料架，彩色液体混合着血液在地上蜿蜒流淌。
"鹰雄！你他妈跑不了！"黄毛的咆哮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逐渐远去。
枪声停止后，店铺里只剩下梅菊压抑的啜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梅菊蜷缩在柜台后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濒死者的呻吟，液体滴落的声音，还有自己牙齿打颤的咔嗒声。
当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梅菊的小店己经面目全非。货架东倒西歪，商品散落一地，玻璃碎片和血迹混合在一起，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面粉和血液混合成粉红色的泥浆，黏在她的拖鞋底上。
鹰雄——现在她知道他的名字了——靠在墙角，胸口剧烈起伏。他周围躺着两个不再动弹的身体，还有一个在微弱地抽搐。梅菊颤抖着摸出手机报了警，然后继续蜷缩在柜台后，祈祷这场噩梦快点结束。
警察的到来没有带来梅菊期待的正义。当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情况时，带队的警官——一个肚子凸起的中年男人——只是不耐烦地打断她："小姐，请跟我们回局里做笔录。"而对待鹰雄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鹰先生，您受伤了。"警官的声音突然变得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需要叫救护车吗？"
鹰雄摇摇头，从内袋掏出一个皮夹递给警官："处理干净。"他的语气就像在吩咐仆人倒垃圾。
警官接过皮夹，看都没看就塞进口袋："明白。不过这位女士..."他瞥了梅菊一眼。
"她什么都不知道。"鹰雄冷冷地说，然后转向梅菊，"店铺损失会有人赔偿。"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梅菊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疏离、冷漠，还有某种令人心惊的决心。
梅菊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首到她在警局被莫名其妙地扣留了48小时，理由是"涉嫌包庇黑社会成员"。当她终于被释放回家时，等待她的是被贴了封条的店铺和房东的驱逐通知。
"梅小姐，不是我不讲情面。"房东——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搓着手，眼神闪烁，"但你这店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我也有家要养啊。"
梅菊站在街头，拎着装有全部家当的旧行李箱——几件衣服、父亲的烟斗、一本相册和这些年攒下的八千块钱。清晨的阳光照在"梅家杂货铺"的招牌上，那五个褪色的红字她擦了十年，现在却成了与她再无关系的几个符号。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个陌生男人的脸："梅小姐？鹰先生派我来..."
梅菊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拖着行李箱钻进了一条小巷。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远离那个毁了她生活的男人和他背后的黑暗世界。
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轻易停下。更深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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