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明是在省报的头版上看到赵铁柱照片的。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工装，正在检查辣椒，眼神专注得像在瞄准目标。标题《从战斗英雄到创业先锋》刺得他眼睛生疼，尤其是看到“一等功”三个字时，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废物！都是废物！”他对着办公室的干事们怒吼，“一个退伍兵而己，你们连他的底细都查不清楚？现在好了，人家成了英雄，我们倒成了打压英雄的小人！”
干事们低着头不敢说话。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木讷寡言的赵铁柱，竟然是南疆回来的战斗英雄？
“张厂长，现在怎么办？”一个戴眼镜的干事小心翼翼地问，“供销社那边己经开始偷偷卖他们的辣酱了，咱们的协会公告成了废纸。”
张启明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皮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猛地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怕什么？英雄又怎么样？在经济战线，他还嫩得很。去，备车，我要去省里。”
他要找的人，是分管轻工业的副省长刘长河。三十年前，刘长河在红星酱厂当厂长时，张启明还是个学徒，靠着会来事，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在他看来，只要老领导一句话，收拾一个乡镇企业还不是易如反掌。
省政府的办公楼是老式的苏式建筑，走廊里铺着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张启明站在刘长河办公室门口，整理了好几次衣角，才让秘书通报。
“进来。”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威严。
张启明推门进去，看到刘长河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他赶紧低下头，摆出谦卑的姿态：“刘省长，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红星酱厂的张启明啊。”
刘长河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哦，是小张啊，稀客。坐吧，有事？”
“还是老领导记性好。”张启明谄媚地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盒，“这是我们厂新出的礼盒装辣酱，您尝尝。”
“东西拿回去，公事公办。”刘长河的语气淡淡的，“说吧，什么事。”
张启明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堆着笑说：“老领导，您可得为我们国营厂做主啊。李家庄那个小作坊，仗着出了个退伍兵，到处宣传他们的辣酱多好多好，抢了我们不少生意。现在倒好，他们还想抢外贸的单子，这要是传出去，咱们国营企业的脸往哪搁？”
“你说的是李家庄辣酱？”刘长河放下手里的文件，“我看过省报的报道，那个赵铁柱，好像是南疆回来的？”
“是倒是，可那都是老黄历了。”张启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现在是和平年代，靠的是脑子，不是枪杆子。再说了，他那点军功，能当饭吃？一个乡镇小作坊，连正经的生产许可证都没有，凭什么跟我们国营大厂抢市场？”
刘长河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老张，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告诉你，当年我在军区当参谋时，就听说过赵铁柱的名字。1981年南疆那场战斗，他带一个班深入敌后三十公里，炸毁了敌人的弹药库，还活捉了个敌军参谋，为总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这样的英雄，咱们应该支持，不是打压。”
张启明的脸瞬间白了，他没想到老领导竟然知道赵铁柱的底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刘长河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你自己看吧，这是外贸部门的报告，你们厂最近出口的几批辣酱，因为偷工减料被退回来了，还被东南亚的客户投诉，影响了国家的声誉。人家李家庄的辣酱，各项指标都达标，凭什么不能出口？”
文件上的退货记录和质检报告清清楚楚，张启明的额头渗出冷汗，双手都在发抖。他这才明白，老领导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这趟是自投罗网。
“现在不比以前了，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公平竞争。”刘长河把文件推给他，“你与其花心思搞封锁，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提高产品质量。再这么搞下去，别说外贸单子，国内的市场都保不住。”
张启明再也坐不住了，抓起文件就往外走。走出省政府大门，正午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望着街上穿梭的汽车，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他好像，惹错人了。
就在张启明灰溜溜地回县城时，赵铁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是赵铁柱吗？我是你当年的师长，王建军。”
赵铁柱握着电话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听筒掉在地上：“师、师长？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的事？”王建军笑了起来，“省报那篇报道，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当年你小子在战场上就鬼点子多，炸弹药库那招，连军长都夸你有勇有谋。现在搞经济，照样是把好手。”
赵铁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自从退伍后，他就很少跟部队的人联系，没想到师长竟然还记着他。
“周末有空吗？来省里一趟，我请你吃饭。”王建军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顺便给你看个好东西。”
周末，林晓夏陪着赵铁柱去了省城。王建军的家住在军区大院里，一栋老式的居民楼，门口种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开门的是师母，看到赵铁柱，笑着说：“老首长念叨你好几天了，快进来。”
王建军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己经花白，但腰杆挺得笔首，看起来精神矍铄。他拉着赵铁柱的手，上下打量着：“好小子，除了胖了点，没变样。当年你为了救小陈，脑袋里留了块弹片，医生说你不适合再留在部队，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赵铁柱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能、能活着回来，就、就很幸运了。牺牲的战友们，才、才值得心疼。”
“是啊，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王建军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活着的人，要带着他们的份，好好活下去。你现在做得很好，把辣酱卖到国外，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师母端来水果，王建军从书房拿来一份文件：“给，看看这个。这是省里刚出台的《退伍军人创业扶持政策》，你们符合条件，可以申请低息贷款和税收减免。我己经跟发改委的同志打过招呼了，他们会优先办理。”
文件上的条款写得清清楚楚：退伍军人创业，贷款年利率降低3个百分点，前三年免征企业所得税。林晓夏看着这些条款，心里亮堂得像被阳光照过——有了政策的支持，他们就能放开手脚扩大生产了。
“师长，谢谢您。”林晓夏真诚地说，“我们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期望。”
“不用谢我，这是国家的政策。”王建军笑着说，“现在国家鼓励军转民，发展经济就是新的战场。记住，现在比枪炮更厉害的，是经济战线。你们的辣酱能出口创汇，比打胜仗还有意义。”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当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只管找我。在咱们省，还没人敢动英雄的奶酪。”
离开军区大院时，阳光透过白杨树的叶子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赵铁柱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文件，像是握着沉甸甸的希望。林晓夏看着他挺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曾经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在一点点找回属于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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