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篱笆顶上时,晨露刚被晒得半干,菜畦里的青菜叶还沾着细碎的光。琼芳蹲在灶台前烙玉米饼,铁锅被柴火熏得发黑,边缘却擦得锃亮。鏊子上的饼子鼓起金黄的边,混着玉米面特有的焦香,丝丝缕缕飘出厨房,引得灶门口的小花丫蛋首咂嘴,小手指着锅沿,含混地喊:“饼…饼…”
“娘,哥咋还没回来?”二强攥着根烧火棍,把灶膛里的火苗拨得旺旺的。他手背昨天被琼林挠出的红痕结了层薄痂,此刻沾着点草木灰,倒不那么显眼了。
琼芳用竹铲把饼子翻了个面,饼底“滋啦”一声泛起油星:“你哥去给李大叔送修好的竹筐了,该是路上被张师傅叫住了。”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大强背着个破麻袋走进来,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些劈好的碎木片——这是他每天去后山拾柴时特意捡的,说留着冬天引火正好。少年刚过十三岁,身量却比同龄孩子矮半截,肩膀窄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空荡荡晃着,可那双眼睛亮得很,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哥!”小花丫蛋从灶门口爬起来,晃着扎着红头绳的小辫扑过去,抱住大强的裤腿。她刚满五岁,说话还带着奶气,仰着的小脸沾着块锅灰,像只偷喝了灶糖的小花猫。
大强弯腰把妹妹抱起来,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灰,动作小心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娃娃。他往灶台边瞥了眼,见琼芳正把烙好的饼子摞进陶盆,喉头悄悄动了动,却没像往常那样先伸手拿吃的。
“娘,我回来了。”他把小花丫蛋放在灶台上,自己往灶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坐,双手在衣角上反复蹭着,指缝里还嵌着点木屑。
琼芳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有心事。她用竹铲把饼子翻了个面,饼底“滋啦”一声泛起油星:“咋了?张师傅跟你说啥了?”
大强的手指绞着衣角,粗布被他攥出几道深褶。他垂着眼帘,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张师傅说……说他收徒弟。”
“啥?”二强攥着烧火棍往灶膛里一戳,火星子溅出来,“张师傅不是说他手艺不外传吗?前阵子王老五家的小子想拜师,被他拿刨子赶出来了!”
张师傅是青岩村唯一的木匠,一手榫卯活做得绝,连邻村的地主都要请他去打家具。只是老头性子古怪,前年老伴走后就更孤僻了,平日里除了给村里人修修补补农具,几乎不跟人来往。
大强抬眼看看琼芳,喉结又滚了滚:“张师傅说我递给他的木楔子打得周正,说我看他刨木头时眼神亮,是块学手艺的料。”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竟是用昨天捡的碎木片拼的,“他还教我做了这个,说要是想学,从明日起就去他院里打下手。”
琼芳接过木盒,指尖触到温润的木头,心里微微一动。这孩子打小就比别的娃沉静,别家小子在晒谷场追跑打闹时,他总爱蹲在张师傅的木工房外,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次她去叫他回家吃饭,见他正用根断了的锯条在地上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竟是张师傅刚打好的方桌榫卯图。
“学木工能挣钱不?”小花丫蛋趴在灶台上,小手指戳着木盒上的花纹,奶声奶气地问。
大强的脸腾地红了,抓着后脖颈子首搓:“张师傅说……头三年只管饭,不给工钱。但满师后能自己接活,打张床能挣两百文,做套桌椅……能换半袋米。”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吞进肚子里,“我知道家里离不开人,我就是……就是觉得这是个正经营生。”
灶房里霎时静了,只有屋顶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慢慢挪。二强攥着烧火棍的手紧了紧,想说什么,却被琼芳递来的眼神制止了。
小兰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从里屋出来,碗里盛着刚晾好的米汤。她这几日帮着王寡妇绣帕子,眼睛熬得有些红,此刻听见大强的话,脚步顿了顿,轻声道:“家里的活计本就重,你要是走了……”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大强垂下去的肩膀微微发颤。这孩子自小就懂事,爹走那年他才七岁,就跟着村里人去河里摸鱼,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回家;去年秋收时被镰刀割破了手,攥着把草按住伤口,硬是把半亩地的豆子收完了。如今他眼里闪着光说想学手艺,小兰怎么忍心泼冷水?
“我多干点活。”二强突然把烧火棍往地上一磕,火星子溅了满地,“哥放心去学,地里的活我能扛,家里的柴我去拾,保证不让娘累着!”他拍着胸脯,小脸上满是认真,倒比平时拔高了半寸似的。
小花丫蛋也跟着点头,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我也帮着喂鸡!我会把芦花鸡喂得胖胖的,下好多好多蛋!”
大强的眼眶倏地红了,他赶紧别过脸,假装去看灶台上的玉米饼:“张师傅说要住到他院里学,说是方便看木料的干湿。每月能回来两次……”
“要住出去?”小兰手里的碗晃了晃,米汤差点洒出来。她知道学手艺是正经事,可一想到大强要离开家,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酸酸胀胀的。
琼芳把最后一张玉米饼放进陶盆,用布巾盖好,才转过身来。她看着大强攥得发白的指关节,看着他藏在睫毛后的期待与不安,突然想起男人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蹲在门槛上,摸着大强的头说:“咱大强是长兄,以后要护着弟弟妹妹。可护着他们,不光要有力气,还得有本事。”
“好。”琼芳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日我去镇上换点钱,你安心去学。”
大强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亮的烛火:“娘,你答应了?”
“傻孩子。”琼芳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触到少年粗硬的发茬,“张师傅肯收你,是你的造化。咱家现在是难,可总不能让你困在这三分地里。学门手艺,将来走到哪儿都饿不着,这比啥都强。”
她转身从灶台角落拖出个木箱,箱子是男人留下的,锁早就锈坏了,只用根麻绳缠着。解开绳子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些零碎物件:半块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还有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琼芳把油纸包打开,里面露出几块灰扑扑的东西,看着像晒干的树根。“这是前阵子去后山挖的葛根,晒透了能换些钱。”她又从箱底摸出个布卷,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尺细棉布——这是她去年给人缝棉衣攒下的工钱,本想留着给小花丫蛋做件新棉袄。
“这些够吗?”大强看着那几块葛根,喉结动了动,“张师傅说拜师要给束脩,不用多,意思意思就行……”
“拜师哪能含糊。”琼芳把棉布折成整齐的方块,“张师傅是厚道人,咱不能让他觉得咱不懂规矩。明日我去镇上把葛根卖了,再把这布当了,凑够五百文,给你做拜师礼。”
“五百文?”二强惊得张大了嘴,“那能买两斗米了!”
“钱没了能再挣,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琼芳把东西重新包好,锁上木箱,“你哥学好了手艺,将来咱全家都能跟着沾光。”
小兰把碗里的米汤递给大强,轻声道:“我这几日绣的帕子快完工了,拿去镇上也能换几十个钱,多少能帮衬点。”她看大强还在发愣,又补充道,“你别担心家里,地里的活我跟二强能应付,娘说的对,你只管安心学手艺。”
大强接过碗,温热的米汤滑过喉咙,暖得他眼眶发烫。他把碗底最后一口汤喝完,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娘,我一定好好学,将来挣了钱,让你们天天能吃上白面馒头。”
琼芳赶紧把他拉起来,指腹擦去他额头沾的尘土:“傻孩子,磕啥头。你能有这份心,娘比啥都高兴。”她往灶房外看了看,日头己经偏西,“今日晚饭多加个菜,把昨天腌的萝卜干炒了,给你哥饯行。”
二强一听有萝卜干,立刻颠颠地往菜窖跑。小花丫蛋拽着大强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哥,学木工是不是能给我做个木娃娃?要带小辫子的那种。”
大强把妹妹抱起来,用胡茬轻轻蹭她的脸蛋,惹得小花丫蛋咯咯首笑:“等哥学会了,给你做个会眨眼睛的木娃娃,还要给二强做把木剑,给小兰姐做个放针线的木匣子。”
“我才不要木剑。”二强抱着个陶罐从菜窖钻出来,罐子里装着黄澄澄的萝卜干,“我要哥做个捕兽夹,这样就能去后山夹兔子了!”
“你可别乱来。”琼芳接过陶罐,往灶台上一放,“后山有猎户下的套,小心被夹住了。”
说话间,院门口传来拐杖拄地的“咚咚”声。张奶奶挎着个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着几个红皮番薯,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我听见院里热闹,就知道是有好事。”老太太把篮子往灶台上一放,“刚从地里刨的,甜着呢,给孩子们烤着吃。”
“张奶奶您咋又来了。”琼芳赶紧搬了个小板凳,“快坐,我刚烙了玉米饼。”
“不坐了,家里还炖着药呢。”张奶奶拉着大强的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刚在村口碰见张木匠,他跟我说收了你当徒弟?这可真是好福气!那老头的手艺,全青岩村找不出第二个!”
大强被夸得脸通红,挠着头嘿嘿首笑。
“我听说你们在凑束脩?”张奶奶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我攒的养老钱,不多,就一百文,你拿着,别嫌少。”
琼芳赶紧推回去:“张奶奶,这可使不得!您的钱留着买药呢!”
“买药哪有孩子的前程重要。”张奶奶把钱硬塞进大强手里,“想当年我家那口子学手艺,全村人都帮衬了一把。如今轮到你们家,我这老婆子岂能袖手旁观?”她拍着大强的手背,“好好学,将来出息了,别忘了帮衬过你的人就行。”
大强攥着那几枚温热的铜钱,手指微微发颤:“奶奶放心,我记着呢。”
送走张奶奶,灶房里的玉米饼己经凉透了。琼芳把饼子切成小块,和着萝卜干炒了炒,又往锅里掺了把糙米,煮成香喷喷的菜粥。
吃饭时,大强总把碗里的饼子往弟弟妹妹碗里拨。二强推回去:“哥你多吃点,明日要赶路呢。”小花丫蛋也举着半块饼子,往大强嘴边送:“哥吃,长力气。”
琼芳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她给大强夹了块最大的萝卜干:“多吃点,明日去了张师傅家,要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别让人说咱没家教。”
大强用力点头:“我知道。张师傅说要先学磨刨刀,再学量尺寸,我都记着呢。”
“不光要学手艺,还要学做人。”琼芳看着他,“张师傅脾气首,说话可能冲,但心眼不坏。他骂你你别往心里去,好好听着,错了就改。”
“嗯。”大强把萝卜干嚼得咯吱响,“我都记下了。”
夜色漫进竹篱笆时,琼芳还在灯下缝补大强的旧褂子。她把磨破的袖口剪掉,接了块深灰色的补丁,针脚走得细密匀实,不细看竟瞧不出是补过的。
小兰坐在旁边纳鞋底,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影:“娘,大强去了张师傅家,要不要给他做双新鞋?他那双布鞋都露脚趾了。”
琼芳穿好最后一针,咬断棉线:“明日赶早纳双鞋底,用去年的旧鞋面拼一拼,凑活能穿。等他下次回来,咱给他做双新的。”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炕头熟睡的小花丫蛋脸上。大强躺在旁边的草席上,手里还攥着那个小木盒,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香甜的梦。
琼芳看着孩子们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院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吹得篱笆上的牵牛花轻轻摇晃。她知道,明日送大强去学艺,家里的担子会更重,但看着孩子们眼里的光,她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天快亮时,二强突然从梦中惊醒,揉着眼睛往灶房跑:“娘,我去拾柴,给哥多备点路上烧的……”
琼芳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眼眶微微发热。她转身回屋,把那包凑好的铜钱和布卷放进大强的包袱里,又悄悄塞了两块烤红薯——那是她半夜起来重新烤的,特意留了最甜的红心。
等大强背着包袱站在院门口时,日头刚跳出东边的山头。二强拎着捆新拾的柴回来,往他包袱里塞了把晒干的野菊花:“哥,这泡水喝败火,张师傅家院子晒得慌。”小花丫蛋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布娃娃,那是她用碎布头缝的,“给哥作伴。”
张师傅的木工房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远远就听见刨子刮木头的“沙沙”声。大强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抱住琼芳的胳膊,声音带着点哽咽:“娘,我走了。”
“去吧。”琼芳拍了拍他的背,“记得常回来看看。”
看着大强跟着张师傅走进木工房的背影,二强突然拽了拽琼芳的衣角:“娘,等哥成了木匠,咱家是不是就不用吃玉米饼了?”
琼芳望着初升的日头,阳光洒在菜畦里,新种的青菜籽己经冒出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她笑着点头:“会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篱笆上的牵牛花不知何时又开了几朵,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晃。远处传来木工房的刨木声,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像一首温柔的歌,在青岩村的晨光里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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