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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又凶又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望海楼顶的琉璃瓦上,声势骇人。海舶司提举林墨棠浑身湿透,玄色官袍紧贴在身上,手中那架来自佛朗机的黄铜望远镜的镜筒也不断往下淌水。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在望远镜那被暴雨模糊的圆形视野里。
三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福船,正借着暴雨的掩护,鬼魅般偏离了官定的繁忙航线。它们巨大的船体切开浑浊的巨浪,目标明确地朝着东南方向一处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标注的隐秘峡谷驶去!那片海域暗礁密布,旋涡丛生,是连经验最老道的泉州渔民都视为鬼门关的绝地。它们去那里做什么?运的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大人!裴将军的船队到了!就在港外!”随从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几乎就在随从话音落下的同时!
“哢嚓——!”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了浓,《万寿图》朝笏化枷锁罪证!”他一口气报出十幅名画及其引发的异象,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战场归来的杀伐之气,“臣斗胆断言,此乃一场精心策划、直指我朝根基的惊天大案!涉案之广,上至六部九卿,边关大将,下至州府胥吏,皇商豪强!其罪滔天,其心可诛!”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激愤难平。
沉知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裴砚之所述,不过是些早已了然于胸的旧事。待裴砚之言毕,她的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林墨棠:“林卿,你呢?你肩上的弩箭,还有那枚螭龙玉佩,又告诉了你什么?”
林墨棠忍着伤痛,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淅:“陛下明鉴!臣所中之箭,箭簇缠绕《墨龙图》残片,其上显露之海防密图,与陛下登基之初亲绘之水师布防图,分毫不差!此图乃绝密,非陛下亲信不可得!螭龙玉佩碎裂,化《虢国夫人游春图》,光带直指紫宸,沿途显化涉案重臣面容!更有那‘三色蛟’海盗的保命焰火信号,竟被用于调虎离山,掩护其焚烧永丰仓之阴谋!”他顿了顿,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悟与深深的敬畏,“臣以为,泉州非战场,乃棋局!所有名画,皆是陛下布下之‘活账本’!所有异象,皆是账本感应气机、汇聚铁证之显化!所有涉案之人,其贪墨之迹、密谋之私,皆被画魂拓影,无所遁形!此案,非臣等破获,实乃陛下运筹惟幄,以泉州为炉,以名画为引,以贪腐为薪,行行那乾坤再造、刮骨疗毒之举!”
林墨棠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裴砚之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震惊,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恍然和敬畏。原来如此!原来泉州港那惊天动地的混乱与厮杀,那无数匪夷所思的异象,都只是眼前这位年轻女帝庞大棋局中早已设置好的环节!他们浴血拼杀,他们惊骇欲绝,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惊天阴谋,却不知自己只是女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劈开的是她早已锁定的目标!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熏香袅袅上升的细烟,在晨曦中无声地变幻着型状。
沉知白终于微微扬起了唇角。那笑容极淡,却带着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和一丝冰冷的锋锐。她缓缓起身,雪白的衣袍如水般垂落。她走到御案前,案上早已铺开了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正是那幅由林墨棠鲜血在望海楼顶绘就的《瑞鹤图》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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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卿说得不错,却也不全对。”沉知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清淅无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这些画,不仅仅是账本。”她的指尖停留在仙鹤那修长尖锐的喙上,那里正叼着一枚小小的、由朱砂点染而成的户部印章印记。
“它们,更是枷锁。”沉知白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是朕的外祖父,睿宗皇帝,留给朕留给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她猛地抬眼,凤眸之中精光暴涨,那目光穿透了时空,带着无尽的追忆与决绝的意志,直刺阶下两位重臣的心底!
“睿宗皇帝,朕的外祖父,一生痴迷丹青,尤爱搜罗历代名迹。世人只道是帝王雅好,却不知”沉知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沉重,“他晚年,早已察觉朝堂贪墨成风,蠹虫丛生,国库空虚,边备松弛!然积弊已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更知自己子嗣不昌,唯一爱女,即朕的生母端慧长公主,又体弱早逝。皇位,终将落于旁支之手。”她的话语,如同揭开一段尘封的、充满无奈与悲壮的秘辛。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十年,睿宗皇帝假借修缮内府旧藏之名,暗中召集了当时最顶尖的画师、最隐秘的机关术大师、最忠诚于皇室的秘术传承者!”沉知白的手指划过画中仙鹤洁白的翎羽,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他们以秘传的‘留影拓魂’之术为基,以精绝的机关消息为骨,将一批批记录着关键亏空、可疑交易、重臣把柄的‘活账’,巧妙地藏入一幅幅传世名画的夹层、印鉴、甚至颜料之中!画圣吴道玄的《墨龙图》藏海防与漕运之秘;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隐市井暗道与官商勾结;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锁天下赋税亏空;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记空白官凭流向;阎立本的《步辇图》录勋贵田产侵占;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隐兵械盗卖;周文矩的《听琴图》藏科举黑幕;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映六部贪赃;赵佶的《瑞鹤图》则网罗中枢重臣之私印罪证”
女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裴砚之和林墨棠的耳边!一幅幅他们亲眼目睹显化神异的名画,此刻被赋予了更加沉重、更加惊心动魄的内函!这哪里是画?这分明是睿宗皇帝以毕生心血、以无上秘术,为后世之君锻造的、悬在贪官污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嵌入帝国肌体的示警符和自毁设备!
“这些‘活账画’,”沉知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被睿宗皇帝以赏赐、修缮、甚至‘意外’流落民间等种种方式,巧妙地散入朝堂重臣、勋贵世家、乃至皇商巨贾之手!如同将一颗颗致命的种子,埋进了帝国最腐败的土壤深处!它们如同沉睡的忠魂,静待能唤醒它们、敢使用它们的新君出现!它们记录着每一个经手者的贪欲,它们感应着帝国气运的衰颓,当贪墨累积到动摇国本、当阴谋足以倾复社稷之时”
女帝的指尖猛地按在《瑞鹤图》中心那铁画银钩的“天网”二字之上!
“便是枷锁显形,天网收束之时!”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无可置疑的威严,“泉州港的暴雨,私盐船的异动,海盗的信号,乃至那支射向林卿、带着《墨龙图》残片的弩箭不过是这些沉睡多年的‘画魂’,感应到朕亲临泉州(通过螭龙玉佩触动机关),感应到贪腐已触及引爆的临界点,而自行激活的连锁反应!是它们,在向朕示警!在向朕提供斩断枷锁的利刃!朕,不过是顺应了外祖父留下的遗志,借势而为,推波助澜,将这腐朽的脓疮,彻底挑破!”
真相如同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整个紫宸殿!裴砚之和林墨棠早已听得心神剧震,冷汗涔涔!他们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名画残卷能自动记录罪证,能显化异象,能指引方向!原来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那位早已龙驭上宾、却为帝国留下后手的睿宗皇帝!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帝,竟以一己之力,洞察了这跨越两代的惊天布局,并毫不尤豫地掀开了这血淋淋的盖子!
“陛下”林墨棠声音哽咽,不知是因伤痛还是震撼,“睿宗陛下深谋远虑,为江山社稷计,用心良苦!臣万死难报!”
裴砚之更是重重叩首,甲胄撞击金砖:“陛下圣明!洞察先机,借画魂之力,行雷霆手段!臣等愚钝,愿为陛下手中利刃,斩尽天下蠹虫!”
沉知白看着阶下两位心腹重臣,眼中的冰寒稍敛,却依旧深邃如渊。她缓缓走回御案后,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看着那些正带着如山铁证飞向各州府监察御史衙门的“活账画”。
“枷锁已显,利刃已出。”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力量,“这朝堂积弊三十年的坚冰,是时候,彻底打破了。传旨——”
“命玄鸟卫持‘画魂引’,分赴各道,接收‘活账画’所携铁证!”
“命三司会审,凡涉案官吏,无论品阶勋爵,即刻锁拿,依律严惩,不得姑息!”
“昭告天下,泉州一案,乃肃贪之始!朕将以先帝所遗之画为枷,以万民所期之愿为刃,廓清朝野,再造乾坤!”
“自今日起,日月所照,皆为明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的声音在紫宸殿中回荡,如同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殿外,阳光正好,穿透云层,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而新生的金色光芒之中。那些飞向四面八方的名画残卷,仿佛也沐浴在这金光之下,带着沉重的枷锁与锋利的裁决,扑向它们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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