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空弦的回声
医院消毒水的冰冷气息，像一层顽固的苔藓，附着在皮肤上，渗入骨髓。时间在复健室的惨白灯光和仪器单调的嗡鸣中，被拉长、碾碎，再重组。一个月，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墨染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和营养下，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后的小树，顽强地抽出了新枝。失血的苍白被一层极淡的血色取代，凹陷的脸颊也略微丰润。断裂的肋骨愈合良好，胸腔不再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甚至可以依靠助行器，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在病房和复健室之间移动。
唯有那只左手。
那只手，依旧被包裹在定制的、轻便一些但仍显沉重的黑色高分子材料固定支架里，从手掌延伸到前臂。支架取代了最初的石膏，更精密，也更像一个冰冷的、高科技的囚笼。透过支架预留的观察窗，可以看到原本青紫的手指消退了些许，但皮肤依旧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暗沉淤痕的色泽。手指的形态依旧扭曲，尤其是无名指和小指，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蜷缩着，如同被强行拗折后失去生机的枯枝。
每一次复健，都是一场无声的酷刑。
在物理治疗师冷静而专业的指令下，墨染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驱动那只被支架禁锢的手。
“墨染，集中精神，想象手指在拨弦…对，无名指…尝试屈曲…一点点就好…” 物理治疗师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想象拨弦？
墨染闭上眼睛。脑海里瞬间涌现的不是流畅的指法，而是天台那晚——剧痛！撕裂！金属刮擦骨头的噪音！以及最后那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角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那只被支架固定的左手，在巨大的意志力驱动下，只有手腕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支架内的手指，如同被焊死的零件，纹丝不动！只有那被支架边缘压迫的皮肤，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白。
“放松，墨染，放松。不要对抗支架，尝试让神经信号传递过去…专注于感觉…” 治疗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感觉？除了支架冰冷的触感，那深埋在肌肉、骨骼和断裂神经末梢深处的、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的麻木和钝痛，还有什么感觉？那只手，仿佛己经不再属于他，只是一个沉重的、带来痛苦和耻辱的累赘。
一次，两次…每一次尝试，都像在用灵魂撞击一堵无形的、绝望的高墙。汗水浸透了他的病号服后背。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复健室惨白的天花板，里面只剩下被反复碾磨后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灰烬。
“今天的强度够了，休息吧。” 治疗师终于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神经恢复需要时间，急不得。”
墨染沉默地点头，任由护士帮他把支架的固定带重新系紧。每一次系带收紧的触感，都像在宣告着这具囚笼的不可撼动。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助行器的支撑下，挪回病房。每一步，支架摩擦骨骼的细微不适，都在提醒着他那个残酷的现实。
手，依然不能动。
贝斯…深爱的贝斯…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被那只冰冷的支架彻底隔绝在了世界的另一端。
病房里，夏蝉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面前的便携式剪辑屏幕上，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影像：天台。月光。少年扭曲痛苦却燃烧着毁灭光芒的脸。血肉模糊的左手在琴弦上拖曳出血痕。右手手背骨节狂暴砸击琴弦的原始力量。嘶吼着“染血的鸣”时脖颈暴起的青筋…以及最后，指骨断裂瞬间身体的僵首和倒下的慢镜头。画面震撼、残酷，充满了血与火的生命力。
她看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着某些细节，眼神复杂难辨。
墨染的到来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夏蝉，也没有看屏幕，只是径首走到床边，颓然坐下，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上，眼神空洞。
夏蝉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墨染倒下前，眼中那燃烧到极致的光芒。她抬起头，看着病床边那个沉默、疲惫、周身笼罩着绝望气息的少年。那个在镜头里如同浴火凤凰般不顾一切的灵魂，此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感觉怎么样？”夏蝉的声音很轻，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墨染没有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麻木地摇了摇头。助行器被他随意地靠在床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触碰着左臂上冰冷的黑色支架，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惧的试探，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肢体。
“医生说…需要时间。”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神经…损伤太重。恢复…看运气。”他顿了顿，那只触碰支架的右手猛地攥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运气…呵…”
一声短促的、充满自嘲和绝望的冷笑。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抬起头，终于看向夏蝉。那双曾经燃烧着桀骜不驯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灰烬。“弹贝斯？用这只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毫无温度的笑，“做梦。”
夏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她没有安慰，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地合上了剪辑屏幕，将那段充满血腥生命力的影像暂时封存。她站起身，走到床边，目光落在他那只被黑色支架禁锢的左手上。
“有人想见你。”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墨染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没听见。
“在你爸的琴行。”夏蝉补充道，目光依旧锁定那只冰冷的手，“他说…那里有点东西，想让你看看。”
琴行？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墨染死寂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那个地方？那个堆满了价值连城的古琴、琵琶，弥漫着清漆和松香气息，象征着“正统”、“传承”和父亲无上权威的冰冷堡垒？那个曾经将他所有关于乐队、关于电声、关于贝斯的梦想都斥为“噪音”、“离经叛道”的地方？
去看什么？去看那些被父亲视若珍宝、而在他眼中不过是沉重枷锁的木头？去看父亲如何在废墟上重建他的“王国”，顺便欣赏自己这个梦想破碎的残次品？
“不去。”墨染的声音冰冷而干脆，带着拒人千里的疲惫。他重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黑色的支架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世界。
夏蝉没有坚持。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少年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然后，她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病房。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城市喧嚣，遥远而模糊。
墨染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黑色的支架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他的手臂上，也烙印在他的灵魂里。贝斯的幻影在脑海中盘旋，带来尖锐的刺痛，最终都被那冰冷的黑色所吞噬。
“弹贝斯…做梦…”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右手再次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划过支架光滑冰冷的表面，留下一条模糊的水痕——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禁锢之下的手指，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深埋的神经末梢，传来一阵阵顽固的、麻木的钝痛，像是无声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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