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没亮。
胡同里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块块摔碎的镜子,浮着油皮和烂菜叶。陈家灶房的铁皮棚子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在锅盖上,声音闷得让人心里发堵。
陈德贵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那只搪瓷缸,里头的卤汤早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他没喝,就那么盯着,像是在等它自己重新滚起来。
沈翠花从里屋出来,肩上搭着件改了一半的童装,领口翻着,露出一截暗红的线头。她没说话,蹲在洗衣盆边,把一双冰刀鞋塞进袄子夹层,又摸了摸袖口——那儿有块湿痕,是昨夜雨水渗进去的。
“你没睡?”她问。
陈德贵摇头。
“王婶那话……不是随便说的。”他说,“她知道点啥。”
沈翠花低头搓着盆里的布条,指节弯着,像被缝纫机咬过多年的老木头。“她不知道,就不会站那儿等你回来。”
屋里传来翻纸的声音。春妮坐在小桌前,校服口袋里插着几张PH试纸,纸面微微泛黄。她正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卤汤的酸碱变化曲线,线条歪歪扭扭,像被雨泡过的地图。
“爸,”她突然抬头,“昨天那汤,中和了消毒水,是因为碱性太强。可咱们的汤,不该这么碱。”
陈德贵没应声。
他知道。他也尝出来了,那一口汤滑下去,喉咙里像被砂纸蹭过,不是火候的问题,是料出了岔子。
他站起身,把搪瓷缸放进灶膛,压在余烬上。然后转身,往院子西头走。
那儿是陈家祠堂。
一扇窄门,漆皮剥落,门环锈得发黑。他推门进去,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没点灯,径首走到供桌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青砖冰凉,硌着膝盖。
他低头,额头轻轻碰了碰地面,一下,两下。然后抬起手,把大拇指按在砖上,慢慢往前蹭。
铜勺印嵌在甲盖里,是早年烫伤后留下的疤,像一枚生了锈的图章。他用这枚“图章”在青砖上来回摩擦,一下,又一下。
起初只是钝痛,后来皮破了,血渗出来,混着砖灰,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印子。
“列祖列宗在上,”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陈德贵发誓,不用劣材,不卖黑心汤,不辱没这口锅,不折这把勺。若有违逆,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他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血丝顺着拇指流下来,滴在青砖缝里,像一道没人看得见的契约。
外头风起了,吹得供桌上的香炉晃了晃。炉灰簌簌落,盖住了一角桌板。陈德贵没注意到,那桌板底下,有一小片金属反光,像是被谁塞进去的薄片,卡在夹层里,半露不露。
他起身时,膝盖发出一声轻响,像老木头开裂。他扶着墙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门关上的刹那,供桌底下的反光闪了一下,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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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翠花还在缝那件童装。
她把领子翻过来,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可就在翻到左肩缝时,指尖碰到了个硬物。她皱眉,用剪刀挑开几针,从夹层里掏出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她举到灯下看。
是个微型录音器,外壳光滑,没标签。
她没声张,只把东西塞进针线筐最底下,压在一堆碎布头里。然后继续缝,一针一针,把破口补得严丝合缝。
张铁柱天没亮就来了,拎着半扇猪,往案板上一撂。
“今儿个的肉,王婶介绍的‘定点户’。”他咧嘴一笑,烟头在嘴里转了个圈,“我特意多给五毛,让他割最新鲜的。”
陈德贵掀开油纸,刀尖挑开喉咙部位。一股淡淡的咸腥味飘出来,不是血味,也不是正常肉香,像是泡过盐水又晾干的皮子。
他尝了一口,舌尖发麻。
“这肉,”他放下刀,“喂过药。”
张铁柱一愣:“啥药?”
“不知道。”陈德贵把肉推回去,“退了。”
“退?”张铁柱瞪眼,“王婶那边咋说?”
“让她来找我。”陈德贵转身去洗手,水龙头哗哗响,“我不怕她来说。”
张铁柱叼着烟,盯着那扇肉看了会儿,忽然冷笑:“她昨儿个还问我,你们家卤汤是不是掺了毒。我说你陈德贵是傻子才会干这事儿,她倒笑了,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呸!谁清谁浊,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沈翠花听见这话,手下一顿,针扎进了指腹。她没吭声,只把血珠抹在布头上,继续缝。
春妮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PH试纸,往锅里蘸了蘸,纸面立刻变成深红。
“酸了。”她说。
陈德贵接过试纸看,眉头皱紧。
“不对。昨天还是碱,今天怎么变酸了?”
“加了醋?”春妮问。
“没加。”陈德贵摇头,“料也没换。”
春妮把试纸夹进笔记本,走到门口,正撞上王婶。
王婶端着个搪瓷盆,里头是刚捞出来的咸菜,红亮亮的,像血染过。
“哟,大小姐也懂酸碱了?”她笑呵呵地说,“酸儿辣女,你这是盼着家里出个小子?”
春妮没笑:“王婶,您家咸菜缸,是不是也用这水泡的?”
王婶脸上的笑僵了半秒:“你问这个干啥?”
“随便问问。”春妮把笔记本合上,“就是觉得,这酸味,有点熟。”
王婶冷哼一声,端着盆走了。路过沈翠花时,她脚步顿了顿。
“翠花,你那改衣裳的活儿,周敏说不急,慢慢来。”她说,“反正,也不差这几件。”
沈翠花抬头,看着她:“她让你传的话?”
“可不是。”王婶笑得意味深长,“人家可是好心,怕你累着。”
沈翠花没再说话,只把手里的童装翻了个面,露出内衬上一排细密的倒针脚——那是她独有的记号,像一道隐秘的防线。
王婶走了,胡同里恢复安静。
可这安静太假了,像锅盖盖着的沸水,底下咕嘟咕嘟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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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陈德贵又去了祠堂。
这次他带了盏煤油灯。
火苗跳动,照得祖宗牌位影子在墙上晃。他跪下,低头看青砖上的血痕——己经干了,黑褐色,像一道闪电劈进地里。
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一点灰。
就在这时,灯焰猛地一抖。
供桌底下,那片金属反光又闪了一下。
他愣住,伸手去抠桌板夹缝。指甲刮了几下,终于摸到个硬角。他用力一掰,一片薄薄的金属片掉了出来。
是张黑胶唱片的一角,边缘卷曲,上头印着模糊的字迹,像是“陈记卤煮”西个字,还有一道闪电符号。
他盯着看了很久,没出声。
外头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他把唱片角塞进袖口,吹灭灯,悄悄退出去。
门关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供桌底下的缝隙,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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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翠花把那件童装送去红旗厂。
周敏在办公室等她,高跟鞋沾着泥,像是刚从外头回来。她接过衣服,翻了翻领子,忽然笑了。
“你这针脚,还是这么密。”她说,“像要把什么藏起来似的。”
沈翠花淡淡道:“衣裳得结实,才经得起穿。”
周敏没接话,只把衣服放进抽屉,锁上。
“你家那口子,最近挺硬气啊。”她忽然说,“王婶说,他敢退肉?”
“肉有问题,不能卖。”沈翠花说。
“问题?”周敏歪头,“什么问题?”
“您说是啥问题,就是啥问题。”沈翠花转身要走。
“等等。”周敏叫住她,“你孙子春妮,是不是在学校测啥酸碱度?”
沈翠花脚步一顿。
“小孩子瞎玩。”她说。
“玩?”周敏笑了,从包里掏出个针孔摄像头,轻轻放在桌上,“那你看看,她玩的是不是这个?”
沈翠花没看,也没动。
她只说:“我家孩子,不碰不该碰的东西。”
说完,她推门出去。
走廊灯光昏黄,照得她背影单薄。可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也不肯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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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陈德贵把全家叫到堂屋。
他没说话,只从袖子里掏出那片黑胶唱片角,放在桌上。
春妮拿起看了看,突然说:“这录音材质,能存三十年不坏。”
陈德贵点头。
“祠堂供桌底下藏的。有人不想让它见光。”
春生坐在角落,脚踩着井盖,蹦了三下。他盯着那块金属片,忽然问:“爸,你那天立誓,血痕是不是像道闪电?”
陈德贵一怔。
他没回答。
可他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拇指上的铜勺印,在灯下泛着暗光。
屋外,风又起了。
一片梧桐叶砸在窗上,啪的一声。
春妮正要把试纸放进新熬的卤汤,手指刚碰到锅边,沈翠花突然开口。
“别用这锅。”她说。
所有人都愣了。
她走过来,掀开锅盖,盯着汤面看了几秒,然后伸手,从汤里捞出一片桂皮。
桂皮背面,粘着一点暗红的漆屑。
和王婶家咸菜缸上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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