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那间所谓的“最好客房”，宽敞轩朗，陈设奢华。紫檀木的雕花大床铺着锦被软褥，博古架上摆着价值不菲的瓷器玉器，熏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然而这一切，对张清风而言，都如同虚设。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把自己扔进了那张过分柔软的大床，将整个人埋进锦被之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充满了女暴龙、崩牙狼肉和沉重婚约的现实世界。
身体上的疲惫，对于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来说，打坐调息片刻便能恢复泰半。但精神上的冲击，那种面对“宿命”时的无力、尴尬和隐隐的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难以驱散。
更奇怪的是，自从踏入长安城，经历了西市妖乱、皇宫惊魂、程府拒婚这一连串的波折后，他发现自己对“睡觉”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
不是身体的疲惫需要睡眠来恢复，而是……那个奇异瑰丽、有着明月道童和宝树仙果的梦境，对他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那里没有程静娴的怒吼，没有硌掉牙的狼肉，没有烫手的婚书，只有宁静的霞光、清甜的果香和一个似乎与自己有着莫名联系的小道童。现实越是沉重烦闷，那梦境就越发显得如同世外桃源。
这一次，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主动沉沦的迫切感，放任自己的意识滑入那片熟悉的氤氲霞光之中。
“清风师兄！清风师兄！快醒醒！出大事了！”
明月道童那清亮又带着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张清风（或者说，梦境中的道童清风）从某种半梦半醒的舒适状态中唤醒。
张清风睁开眼，依旧是那个霞光流转、玉石铺地的奇异果园。明月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清秀脸庞近在咫尺，大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愤怒。
“怎么了，明月师弟？”张清风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刚才！就在刚才！”明月指着园子入口的方向，气得小脸通红，“我听到动静，悄悄过去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那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正跟那个肥头大耳的猪妖，还有那个闷葫芦一样的蓝脸沙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我离得远，没听太清，但断断续续听到什么‘果子’、‘好香’、‘趁没人’、‘打一个尝尝’……肯定没安好心！他们想偷我们的果子！”
偷果子？！张清风心头一紧！那宝树上的仙果何等珍贵！光是闻一闻香气都让人法力涌动！若是被偷了去，师祖怪罪下来，他们两个小小道童如何担待得起？
“快！我们去数数！”明月一把拉起张清风，两人快步跑到那棵霞光流转的宝树之下。
宝树依旧枝繁叶茂，流光溢彩。但两人围着树，仰着头，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点数着枝头那些散发着异香的仙果。
一颗……两颗……三颗……
“一、二、三……二十三！”明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脸煞白，“少了！真的少了！上次师祖临走时，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一共结了三十个果子！师祖拿走了两个，昨天我们打下来了两个，现在……只有二十二个了！足足少了西个！”
西个！
明月气得浑身发抖，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好心给他们开门，让他们进来拜见师祖（虽然师祖不在），他们竟然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走！找那和尚算账去！他带的徒弟，他得负责！”
明月此刻哪里还有半分道童的清净出尘？活脱脱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怒气值爆表的小孩子，拉着张清风就气冲冲地朝着客院方向冲去。
客院厢房内，那位宝相庄严的年轻和尚（唐僧）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捻佛珠，闭目诵经，神态平和安详。他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磁场，让人靠近便心生宁静。
但这宁静，瞬间被明月愤怒的尖叫声打破。
“和尚！管管你的好徒弟！”明月冲进厢房，指着唐僧，声音又尖又利，如同连珠炮般喷射而出，“我们好心好意放你们进来落脚，你们倒好！纵容徒弟偷我家的宝贝果子！那树上的果子，是天地灵根所结，一万年才得这么三十个！你们倒好，一来就偷了西个！西个啊！好大的贼胆！好厚的脸皮！你们修的是什么佛？念的是什么经？我看是修的偷盗经，念的无耻经！……”
明月口齿伶俐，语速极快，骂起人来引经据典（虽然多半是道家经典），夹枪带棒，从“贼眉鼠眼”骂到“狼心狗肺”，从“上梁不正下梁歪”骂到“佛门败类”，词汇量之丰富，情绪之激烈，让一旁的张清风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他简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叉着腰、唾沫横飞、骂得酣畅淋漓的小道童，和刚才那个在果园里分享果子时天真烂漫的明月是同一个人！这泼辣劲，这骂街的气势……
张清风不由得想起了程静娴……难道修道修久了，性格都会变得这么……彪悍？
还是正如师父所言，这些看似年纪小的道童，骨子里早己是几千岁的老怪物了？
唐僧被这劈头盖脸、如同疾风骤雨般的怒骂弄得一脸愕然。他睁开眼，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困惑和一丝无奈，双手合十，温言道：“阿弥陀佛，小仙童息怒。贫僧这几位徒儿，虽然顽劣了些，但偷盗之事……贫僧相信他们……”
“相信？你相信个屁！”明月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人赃并获！我们园子里的果子，明明白白少了西个！不是你们偷的，难道是果子自己长腿跑了不成？！叫他们出来！对质！”
唐僧被呛得一时语塞，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炸毛小猫般的道童，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门外，声音依旧平和：“悟空、八戒、悟净，你们进来。”
门帘掀开，猴、猪、沙鱼贯而入。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火眼金睛滴溜溜乱转，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嘴角还带着点看热闹的笑意。
猪八戒耷拉着大耳朵，腆着肚子，眼神躲闪，嘴里嘟嘟囔囔：“吵什么吵，扰人清梦……”
沙僧则依旧沉默，垂手而立，靛蓝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明月一见他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孙悟空的鼻子：“呔！那毛脸的猴子！是不是你带头偷的果子？说！偷了几个？！”
孙悟空掏了掏耳朵，嘿嘿一笑：“小仙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俺老孙是那等偷鸡摸狗的人吗？”他眼珠一转，“不过嘛……俺老孙是看那果子长得稀奇，确实好奇，想摘两个尝尝鲜……”
“两个？！”明月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放屁！明明少了西个！整整西个！”
“西个？”猪八式一脸“惊讶”，随即看向那只猴子，“大师兄！一定是你嘴馋，多偷了？”
那只猴子立刻跳了起来：“呆子！你少血口喷人！俺老孙是那种贪嘴的人吗？明明就偷了三个！沙师弟可以作证！”他捅了捅旁边沉默的沙僧。
沙僧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低沉：“二师兄，大师兄……确实只打了三个果子下来。俺……俺没动手。”他倒是实话实说。
“听听！听听！”猪八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挺首了腰板，“三个！就三个！沙师弟最老实，他的话你总该信吧？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怎么还学会讹人了？非要说西个！想多讹我们一个不成？”
“你……你们！”明月气得浑身发抖，小脸通红，指着猪八戒，“死肥猪！你敢做不敢当！明明就是西个！我和清风师兄数得清清楚楚！二十六个果子，现在只剩二十二！你们三个贼，一人偷一个也才三个！那第西个呢？难道被狗吃了？！”
“嘿！你这小娃娃，怎么还骂人呢！”猪八戒也不干了。
“就是！就是三个！”孙悟空帮腔道，还对着沙僧挤眉弄眼，“沙师弟，你说是不是？”
沙僧：“……是，三个。”
场面瞬间变得极其混乱。明月一口咬定丢了西个，孙悟空和猪八戒坚称只偷了三个，沙僧沉默地站在师兄们一边。双方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明月伶牙俐齿，骂得对方狗血淋头；猴子和猪脸皮极厚，胡搅蛮缠，死不认账。
张清风站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脑子嗡嗡作响。
他只觉得荒谬无比！
三？还是西？
这重要吗？！
他内心在疯狂呐喊：
明月师妹啊！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他们偷果子这个行为本身，难道不就是最大的罪过吗？！
别说偷了三个西个，就是只偷了一个，那也是偷啊！是坏了规矩，是亵渎了这仙家宝树！我们该追究的是他们偷窃的事实，是他们对师祖、对我们看守职责的蔑视！
至于具体偷了多少个……这有什么好争的？！难道偷三个就情有可原，偷西个就罪加一等？这逻辑简首匪夷所思！
他看着明月脸红脖子粗地跟猴子和猪争论着“三”与“西”的区别，仿佛那一个果子的差额是天大的事情，而对方偷盗行为的本质反而被这无聊的数字之争模糊了。
张清风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这梦境……怎么比现实还让人心累？
就在这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般混乱不堪之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地面剧烈的震颤，如同地震般猛地从果园方向传来！连这客院的屋顶都簌簌落下灰尘！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大地精气溃散、灵根悲鸣的恐怖波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那波动中蕴含的毁灭气息，让张清风和明月瞬间脸色惨白，灵魂都为之颤栗！
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骇然地望向果园的方向。
明月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极致的惊恐所取代，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就往外冲：
“树——！我的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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