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如雪，静立如碑。
幽蓝的火焰在晶石灯盏中无声跳动，将冰冷的石室染上一层梦幻而诡异的色泽。那宽大的、式样古怪的祭祀袍服，如同裹尸布般垂落，将他的身形完全遮掩，只在地上投下一道浓重而模糊的阴影。兜帽深深压着，阴影如同泼墨，彻底吞噬了他的面容，唯有一个线条冷硬、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在幽蓝光晕下若隐若现，如同从古老棺椁中探出的骸骨。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晶石火焰的光芒似乎也被这无声的压迫感所冻结，跳跃得异常缓慢。唯有身后顾沉洲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气息，提醒着我并非坠入噩梦。
“……沈家的血脉……”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那声音从兜帽的阴影深处缓缓流淌出来，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尘埃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还有……顾家身负源种的小子……”
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激起细微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冷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他的目光，即使隔着那厚重的阴影，也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漠然。
“……你们……终于来了。”
“终于”两个字，被他念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令人心悸的笃定。
“你是谁？”我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脏的狂跳，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警惕。身体微微绷紧，源火之力在体内微弱流转，在右手手腕处凝聚起一丝灼热，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变。
白袍人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无声地向前迈了一步。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仿佛下面空无一物。冰冷的、带着奇异干燥气息的空气，随着他的靠近，似乎变得更加稀薄。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顾沉洲，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石室中央方台上的那盏晶石灯盏。
那团拳头大小的幽蓝火焰，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扰动，无声地摇曳了一下。
“为了它？”白袍人抬起一只同样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手，指向晶石灯盏，那只手在幽蓝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感，“沈家源火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嘲弄。
“还是……为了那枚可笑的赝品？”他苍白的手指，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移向了方台边缘那枚镶嵌着巨大幽蓝“钻石”的戒指。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赝品的存在，甚至……可能这一切赝品的放置，都与他有关！
“你是谁？！”我再次厉声喝问，声音在石室里激起更大的回响，带着无法掩饰的焦躁和愤怒。母亲的血契，二十年的追寻，一路的生死搏杀，难道最终指向的，就是这个藏头露尾、故弄玄虚的白袍人？！
“我是谁……”白袍人缓缓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嘲弄似乎浓了一分。他终于微微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略微上移，露出了更多苍白的下颌，和……一抹极其细微、向上弯起的冰冷弧度。
那是一个笑。一个毫无温度、如同石刻般的笑。
“我，是你们沈家血契的……见证者。”他沙哑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也是……你们母亲沈月凝……最后的……看守。”
母亲？！看守？！
这两个词如同两颗重磅炸弹，狠狠砸进我的脑海！所有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源火之力在体内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右手手腕处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踏了一步，“我母亲……她在哪？！看守是什么意思？！”
白袍人似乎对我的激烈反应很满意，那冰冷的笑意在苍白的下颌上停留了一瞬。
“看守……”他慢悠悠地重复着，仿佛在品味这个词，“自然是……看着，守着，不让她……离开。”他苍白的手指，再次指向了方台上的晶石灯盏，“也不让这点……沈家最后的火种……熄灭。”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兜帽的阴影深处，仿佛有两簇幽蓝的鬼火在无声跳动。
“沈月凝……真是个倔强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物品般的漠然，“为了守住这点秘密，为了等你们到来……宁愿忍受二十年……幽闭之苦。”
幽闭之苦？二十年？！
母亲……没有死？！她……一首被囚禁着？！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和愤怒覆盖！囚禁！二十年！是谁？！
“她在哪里？！”我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我去见她！立刻！”
“见？”白袍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嗤笑，“当然可以。”
他那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伸向了方台上那盏晶石灯盏。指尖并未触碰晶石容器，而是悬停在幽蓝火焰上方寸许。
“但你们……得先付出点……代价。”沙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上来。
“什么代价？！”我死死盯着他那悬停的手指，心中的警铃疯狂大作！
“代价……”白袍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向了昏迷的顾沉洲，“……就是他体内……被唤醒的……源种之引。”
源种之引？顾沉洲胸口那被点燃的源火印记？！
“不可能！”我断然拒绝，身体下意识地挡在顾沉洲身前，源火之力在体内奔涌得更加剧烈，“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母亲在哪？！”
“呵……”白袍人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他悬停在火焰上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压！
没有接触火焰，但就在他指尖下压的瞬间——
“嗡！”
晶石灯盏中那团幽蓝的火焰猛地一震！光芒瞬间变得刺眼！无数道细密的幽蓝光丝如同活物般从火焰中激射而出，在石室中央的空气中疯狂交织、缠绕！
光影扭曲变幻！
一个由纯粹幽蓝光芒构成的、半透明的囚笼幻象，清晰地浮现在石室中央！
囚笼由无数根流淌着幽蓝符文的能量栅栏构成，冰冷、坚固、散发着禁锢一切的威压。囚笼内部的空间狭小而压抑。
幻象的中心，一个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母亲！沈月凝！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样式简单的布裙，蜷缩在冰冷的囚笼角落。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干枯灰白，散乱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侧脸轮廓，那熟悉的眉眼弧度……正是我刻骨铭心的母亲！
她比记忆中苍老了太多太多，瘦削得几乎脱形，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曾经温柔明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望着囚笼外无尽的黑暗，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麻木和……一种如同枯井般的死寂。
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手腕上……赫然缠绕着两道由幽蓝光丝构成的、如同能量镣铐般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没入囚笼的能量栅栏之中！
幻象中的母亲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空洞的眼神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囚笼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穿透了这虚幻的投影，看到了石室中的我！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角滑落，在幽蓝的光芒中折射出破碎的光晕。
“母亲——！！！”
撕心裂肺的悲鸣无法抑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揉碎！二十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恨意、追寻的执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残酷的景象彻底击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的悲恸和愤怒！
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囚禁！二十年！暗无天日！被锁链禁锢！
“放开她！！”我目眦欲裂，源火之力在体内狂暴奔涌，右手手腕处灼热得如同烙铁！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白袍人猛扑过去！“我杀了你！！”
“不自量力。”
白袍人沙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他悬停在火焰上方的手指，只是极其随意地……向外一拂！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粘稠的巨力，如同深海暗流般凭空而生，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砰！”
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正面撞击！剧痛瞬间炸开！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岩壁上！喉头一甜，鲜血狂喷而出！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呃……”剧痛让我蜷缩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得难以动弹！源火之力在体内疯狂冲突，却被那股冰冷的巨力死死压制！
差距！天堑般的差距！
白袍人甚至没有移动脚步。他缓缓收回拂出的手，重新悬停在晶石火焰上方，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看到了？”他沙哑的声音如同丧钟，“这就是代价。交出他体内的源种之引，或者……”他苍白的手指在火焰上方轻轻画了个圈，囚笼幻象中，缠绕在母亲手腕上的幽蓝锁链猛地收紧！
“呃啊——！”幻象中的母亲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空洞的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不——！住手！”我嘶声尖叫，泪水混合着血水滚落！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
“选择权……在你。”白袍人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源种之引，换沈月凝的自由。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公平？！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胁迫！是恶魔的契约！
“你……你到底是谁？！”我挣扎着，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为什么要囚禁我母亲？！为什么要源种之引？！”
“我是谁……”白袍人兜帽下的阴影微微晃动，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回忆。片刻，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岁月长河中打捞起的古老韵律：
“……很久以前……他们叫我……沈崇山。”
沈……崇山？！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入我的意识深处！
沈家祖训！供奉在祠堂最深处、早己模糊不清的古老画像！传说中沈家数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却因触犯禁忌而神秘失踪、被家族除名的……先祖？！
他还活着？！以这种……非人的形态？！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一个本该是家族传说、早己作古的先祖，此刻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囚禁着后世子孙，索要着另一个血脉身上的源火之种？！
“你……你是沈家先祖？！”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为什么要囚禁我母亲？！源种之引又是什么？！”
“活着？”沈崇山（姑且称之为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这重要吗？”他苍白的手指依旧悬停在火焰上方，囚笼幻象中母亲的痛苦并未减轻。
“重要的是……”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源种之引，是‘主人’复苏……不可或缺的钥匙之一。顾家小子身负沈家源种，却无沈家血脉，反而成了最佳的容器……真是……天意弄人。”
“主人？！”又一个冰冷的词汇！比沈崇山本身更令人心悸的存在！“主人是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沈崇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对“主人”的敬畏（或者说恐惧？），“交出源种之引，或者……看着沈月凝在永寂囚牢中……魂飞魄散。”
冰冷的决绝，毫无转圜余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一边是母亲二十年的囚禁和此刻承受的无尽痛苦，一边是顾沉洲刚刚摆脱缚魂锁、生命之火依旧微弱的躯体……还有他体内那刚刚被唤醒、关系着某个恐怖“主人”复苏的源种之引……
怎么选？！无论怎么选，都是深渊！
“呃……”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身后响起。
顾沉洲！
他不知何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沉重的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布满了迷茫的雾气，瞳孔在幽蓝光芒下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石室中央那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囚笼幻象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幻象中那个蜷缩在囚笼角落、承受着锁链收紧痛苦的身影。
“月……凝……”一个极其微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的、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苍白的唇间逸出。
声音虽轻，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石室内冰冷绝望的僵局！
沈崇山悬停在火焰上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兜帽的阴影似乎微微偏转，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投向了昏迷初醒、气息奄奄的顾沉洲。
而幻象中，正承受着锁链收紧之痛的沈月凝，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在听到那微弱呼唤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猛地……剧烈波动起来！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透了虚幻的囚笼栅栏，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和无法置信的悲恸，望向了地上那个浑身浴血、虚弱不堪的身影。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苍白瘦削的脸颊。
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嘶喊都更加撕心裂肺。
二十年囚禁，二十年生死相隔，竟在此刻，以这种方式……仓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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