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疏桐最终还是妥协了。
面对对方不依不饶的强硬和奶奶日渐憔悴的担忧，她咬着牙，掏空了本就不丰厚的积蓄，又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好话，才勉强达成了赔偿协议。
钱递出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心口被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只剩下钝痛。
父亲还是被拘留了，十天。
她站在派出所外面，看着那道冰冷的铁门关上，心里竟没有多少悲伤，只有一种深深的、沉甸甸的无力，还有一丝……近乎冷酷的念头：让他待在里面清醒清醒也好。
她不敢看奶奶浑浊眼睛里强忍的泪花，只是用力抱了抱老人单薄的身子，一遍遍地说：“奶奶，没事了，过几天爸就出来了。您在家好好的，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
老人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枯瘦的手指硌得她生疼。
奶奶对自己的这个不争气的大儿子是恨之入骨，因为他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被多少人看笑话。以前靠着他们老俩口给他平事，现在老伴走了，担子又到了孙女身上。
她恨啊，恨儿子的不争气，本应该是幸福美满的家，怎么就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小桐啊，回去了好好吃饭啊，看你又瘦了，别总忙着工作。想家了就给奶奶打电话啊…”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只是用枯瘦的手拍了拍纪疏桐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叮嘱着她好好照顾自己。
纪疏桐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您别担心我了，等过几年我在A市买了房就接您来享福了啊…”
“好，好…”奶奶说不出别的话来，无比心疼地望着乖巧的孙女，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登上返程的汽车。
返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
飞机在夜色里轰隆轰隆，像轰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孤寂感如潮水涌来，席卷着她的全身。
她靠着冰冷的窗子，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回到A市那个小小的出租屋，迎接她的是一片冰冷的漆黑。
她甚至懒得开灯，首接瘫倒在沙发上，黑暗像潮水一样包裹上来。手机屏幕亮起，是闺蜜苏皖关切的信息。告知她今晚上夜班，还没下班。
她看着那光亮，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电话接通，苏皖的声音传来：“桐桐？回来了？怎么样？”
纪疏桐张了张嘴，想轻松地说“解决了，没事”，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积攒了两天的疲惫、委屈、还有那份深埋心底、对原生家庭的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声音哑得厉害，断断续续地，在寂静的深夜里，对着电话那头最信任的人，第一次如此彻底地剥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那个无能、酗酒、打跑了妈妈和弟弟、榨干了爷爷奶奶晚年最后一点安宁、如今又死死拖住她的父亲……那些年复一年收拾不完的烂摊子，那份永远甩不脱的沉重负担，那份因为家庭而对任何亲密关系都筑起的高墙和深深的不信任……
“皖皖……我真的……好累……” 最后，她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电话那头，苏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有偶尔传来心疼的抽气声。
她知道，此刻的纪疏桐不需要大道理，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树洞。
她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说，“还有我在呢，别怕啊……”
彻夜的长谈，掏空了纪疏桐最后一丝精神。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时，她感觉头像是灌了铅，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毫无神采。
她机械地洗漱、换衣，给自己灌下一杯苦涩的黑咖啡，试图唤醒麻木的神经，但那沉重的疲惫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
走进设计院，同事们打招呼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传来。
西周轻快的交谈声，同事们假期游玩的喜悦，无一不在压垮着她的神经。
她努力想牵起嘴角回应，扯出的笑容却僵硬又勉强，比哭还难看。
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灵魂和身体是分离的。周围开心和喜悦的笑声像一条条小蛇钻进她的头脑，侵食着她的理智。
似乎快要被逼疯了，硬撑的这些年意义在哪儿呢？
上午是和锐锋集团的项目例会。
纪疏桐强打精神，抱着资料脚步虚晃着走进会议室。
温叙白己经坐在主位，正低头看着文件。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会议开始，讨论项目施工招标的细节。
纪疏桐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飘忽。发言时，声音也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弱。她尽量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糟糕的脸色。
温叙白敏锐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落在纪疏桐身上。只是一眼，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脸色白得惊人，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生气的憔悴。她努力维持着专注的姿态，但微微塌陷的肩膀和偶尔失焦的眼神，都泄露了她的强弩之末。尤其是她试图回应他一个提问时，嘴角勉强挤出的那点笑意，僵硬又脆弱，看得他心里莫名一紧。
她怎么了？两天不见，怎么像大病了一场？是工作太累？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温叙白看着她在发言间隙，无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动作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开口问问她：“纪工，你还好吗？” 想让她回去休息，不必硬撑。
话到了嘴边，却在唇齿间打了个转。
他看到了她低垂的眼睫，看到了她刻意避开他视线的躲闪。他们之间，终究隔着甲方乙方的身份，隔着那层尚未完全捅破的、由偏见和试探构筑的薄纱。
他有什么立场去过多地关心她的私事？贸然的询问，会不会让她觉得被冒犯，或者更添负担？他不想让她难堪，也不想在她明显状态不佳时，让她分神应对他的关心。
内心的挣扎只在一瞬。
温叙白最终只是在她发言告一段落时，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克制的、公事公办的关怀：
“纪工，”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平稳地传入她耳中，“方案思路很清晰，辛苦了。不过……看你脸色不太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好好休息。”
没有多余的追问，没有刻意的亲近。只是一句点到即止的叮嘱，如同一个普通上司对下属最寻常的关切。
纪疏桐微微一怔，抬起头，正好对上温叙白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审视，也没有了之前的探究玩味，只有一种沉静的、带着温度的……关切？
很淡，很克制，却像冬日里一缕微弱的暖阳，意外地触碰到了她心底最冰冷疲惫的角落。
她心头微微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又被她强行压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是低低地、顺从地应了一声：
“谢谢温总关心，我会注意的。”
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她重新低下头，盯着手中的文件，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却模糊成了一片。那句简单的“注意好好休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疲惫不堪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原来，我想要的只是一句简单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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