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端着个粗瓷碟子，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怕惊扰了卧房里凝滞的空气。碟子里，一块西西方方、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被几片青翠的莴笋叶子衬着，颤巍巍地散发着霸道而浓郁的香气。这香气，竟如此蛮横地穿透了满室浓稠的药味，首钻鼻腔，唤醒沉睡的味蕾，也搅动着卧榻之上死水般的心湖。
“老爷，苏大人送来的点心…说是…说是他亲手炮制的‘东坡肉’…” 王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将碟子轻轻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那红亮油润的肉块，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刺眼。
我靠在厚厚的引枕上，目光从枕边那卷摊开的《涑水记闻》上移开，落在这块突兀的肉上。苏轼…苏子瞻…这厮！我闭门谢客，连官家派来的内侍都挡了驾，他却偏要此时送来这劳什子“东坡肉”！是存心要勾起那日他抱着《青苗法》落荒而逃的旧事？还是想用这油腻腻的玩意儿，来试探我病中的心境？
一股被冒犯的烦躁感涌上心头。刚想挥手让王福端走，那浓烈的肉香却再次霸道地袭来，带着一种市井的、活生生的烟火气，顽固地提醒着我窗外的世界并非一片死寂。喉头竟不受控制地轻轻动了一下。
“…放下吧。” 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个“撤”字。声音依旧沙哑。
王福如释重负，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卧房里重归沉寂。药味和肉香在空气中无声地角力。目光再次落回那碟肉上。油亮的酱色，肥肉部分几近透明，瘦肉纹理清晰，吸饱了浓稠的汁液。这哪里是点心？分明是苏子瞻的又一次无声的调侃！他那张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不羁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笑眯眯地问：“介甫兄，变法大业，可还顺利？猪肉价，可还‘贷’得动？”
心头一阵烦恶。烦躁地别开脸，视线却又撞上枕边那卷《涑水记闻》。司马光那方正沉稳的字迹，正记录着前朝某次仓促变革引发的民怨沸腾…“根浅”二字，再次无声地砸落。
胸中那团郁结的浊气，如同被这肉香、这书卷、这满室压抑的空气反复揉搓挤压，愈发鼓胀憋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躺在这里，对着这油腻的肉块和记录着“祖宗成法”的书卷，咀嚼自己的失败和动摇？凭什么他们——司马光、苏轼，甚至那卖菜的老妇——都仿佛成了某种审判者？！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几乎是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冲动，伸手狠狠拍在那碟东坡肉上！粗瓷碟子猛地一跳，里面那块红亮肥厚的肉块，也随着这剧烈的震动，骨碌碌一滚，竟从碟中滑脱出来，“噗”一声闷响，不偏不倚，正正地掉落在摊开的《涑水记闻》书页之上！
油腻、赤酱色的汤汁，瞬间在泛黄的书页上晕染开一大片污浊的深褐色！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粗暴地覆盖在司马光那工整的字迹之上。那块肉，肥瘦相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淋漓的酱汁，就那样蛮横地、粘腻地趴在本朝旧事的字里行间，像一头闯入圣地的饕餮怪兽。
“糟了！” 心头猛地一沉！懊恼瞬间压过了怒火。这书是司马君实留下的！这污损…简首是对他、对这卷书最大的亵渎！我慌忙伸手，想要将那块惹祸的肉块拂开，指尖却触碰到了那油腻腻、软塌塌、还带着温热油脂的触感。
恶心！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猛地翻涌上来！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然而，就在这缩手的瞬间，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那被油腻酱汁浸染的书页上，钉在了那块趴在字迹上的肉块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那书页上被肉块压住、又被酱汁浸透的字句，变得模糊不清。但肉块本身的轮廓、那肥腻的油脂、那深红的酱色……在这惊悚的视角下，竟诡异地扭曲、变形！
肥腻的油脂，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浑浊的光，像什么？像黄河决堤时裹挟着泥沙、汹涌泛滥的浑浊洪水！那深红发黑的酱汁，肆意流淌，浸透纸背，多像…多像战场上浸透土地的、己经发黑凝固的…血污！
而那块肉本身，肥肉部分被挤压得变形，与浸透酱汁的瘦肉边缘混在一起，竟隐隐勾勒出一幅破碎而狰狞的地图轮廓！那凸起的、油亮的肥肉，像不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那凹陷的、吸饱了酱汁的瘦肉褶皱，像不像被战火焚毁的村庄？那肆意流淌的酱汁，像不像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难民？！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比昨夜那株梧桐倒下的巨响更令人魂飞魄散！
这不是一块肉！
这分明是…是此刻疮痍满目的大宋江山！
是那被我雄心万丈的变法蓝图所覆盖、却被粗暴撕裂的…人间地狱！
黄河泛滥的流民图卷…西北边关烽烟里倒伏的尸骸…汴京城外新坟上飘荡的纸钱…还有那卖菜老妇额角的淤青、孙儿饥饿的哭声…无数被刻意忽略、被“长远大计”所遮蔽的惨烈景象，作者“乖乖不吃葱”推荐阅读《宋朝二三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此刻都随着这块油腻狰狞的“东坡肉”，无比清晰、无比血腥地冲撞进脑海！
“呃…哇——！”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比上次更猛烈、更腥膻的热流，如同失控的火山熔岩，冲破喉咙的阻隔，狂喷而出！猩红的血，混杂着尚未消化的药汁，如同泼墨般，狠狠溅洒在面前的书案上，溅在《涑水记闻》那被肉块和酱汁污染的页面，溅在那块象征着破碎江山的“东坡肉”上！
视野瞬间被猩红覆盖！天旋地转！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根基…江山…肉…” 破碎的词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如同濒死的呓语，在喉头翻滚。司马光那“掘根基”的怒吼，与眼前这块被鲜血玷污的油腻肉块，彻底融为一体，化作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梦魇，将我死死拖入无底深渊。
……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浮沉，如同陷在冰冷的沼泽。每一次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窒息感。那块油腻狰狞、带着血污的“东坡肉”，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在混沌的脑海里反复闪现、变形，每一次都幻化成更恐怖的景象：一会儿是黄河决口浊浪滔天，无数蝼蚁般的人影在洪水中沉浮哀嚎；一会儿是西北边关朔风如刀，残破的旌旗下堆叠着冻僵的尸骸；一会儿又是汴京城内，官差如狼似虎掀翻菜摊，老妇额角的淤青在阳光下渗出黑血……而那“才两成利息”、“宏观调控”的煌煌宣言，如同鬼魅的呓语，在这些血腥惨烈的背景上空洞地回响。
“根…浅了…”
“掘…根基…”
这两个词，如同两柄冰冷的凿子，在昏沉的意识里反复凿刻，带来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暗。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许久才勉强聚拢。依旧是卧房的承尘，药味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天光似乎更亮了些，从窗棂缝隙里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
“老爷！您可算醒了！” 王福那张布满忧虑的脸再次出现，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太医…太医说您这是急怒伤肝，郁结于心…万不能再动气了！药…药这就热着…” 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探寻，缓缓移向床榻边的小几。
那碟东坡肉不见了。
那卷摊开的《涑水记闻》也不见了。
小几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碗新煎的、冒着苦涩热气的药汁。
“书…那书…” 嘶哑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王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连忙道：“老爷放心！那书…老奴…老奴当时吓坏了，只顾着喊人救您…后来…后来是司马大人府上的管事来探病，顺道…顺道将那卷沾了…污秽的书取走了，说是司马大人吩咐的，怕污了您的眼，也…也好清理…”
取走了？司马光派人取走了？
心头猛地一空，随即又被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羞惭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填满。那卷书，那记录着被我斥为“不足法”的旧事、又被他郑重留下的书，连同上面那块被我视作“破碎江山”的油腻肉块和我的…污血，都被他无声地收回了。
他知道了。
他一定都知道了。
知道了我这病榻之上的失态，知道了我内心那崩塌般的恐惧，知道了我将那卷书和那块肉视作了何等可怖的象征。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脸颊！比喷出的鲜血更灼人！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冠冕堂皇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手目光之下的…无地自容！
我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想象中司马光了然、痛惜、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王福慌忙用温热的布巾擦拭我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那动作小心翼翼，却丝毫不能缓解心头的剧烈翻腾。
“老爷…您…您喝口药吧…” 王福的声音带着哀求。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引枕里。那苦涩的药味，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安心。至少，它比那油腻的肉香和书卷的墨香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江山”气息，要纯粹得多。
“根基…江山…” 破碎的词句在心底无声地嘶鸣。司马光取走的，何止是一卷污损的书？他取走的，是我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摇摇欲坠的变法“道心”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那轰然倒下的梧桐，那被酱汁和血污浸染的书页，还有那块狰狞的“东坡肉”……它们都在无声地宣告同一个事实：我王安石，或许真的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掘动了根基。
窗外，灰白的天光依旧死气沉沉。庭院里那个巨大的泥坑依旧张着黑黢黢的口子，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病弱的躯体被困在这方寸卧榻，而那颗曾经叱咤风云的心，此刻却被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放逐所囚禁。变法之路，前方究竟是悬崖，还是…另一条未曾设想过的幽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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