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夜游归来,胸中块垒尽消,仿佛真得了造物主的无尽宝藏,连南堂低矮的屋顶都显得开阔了几分。然而这通透的喜悦,并非终日盘踞心头。黄州的日子,依旧清苦,腿疾如影随形,生计的绳索仍牢牢系在东坡那片开垦出的薄田上。只是心境不同了,再俯身泥泞,抬头望天时,眼底便多了几分从容的笑意。
这日,正与僮仆阿路在东坡菜畦间除草,日头毒辣,汗珠滚入泥土,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忽闻坡下有人高宣佛号,声如洪钟:“阿弥陀佛!坡上可是苏子瞻居士?”
循声望去,只见一胖大和尚,袈裟半敞,露出圆滚滚、汗津津的肚皮,正拄着一根油亮的藤杖,笑吟吟地站在田埂上。他身后跟着个小沙弥,肩上挑着个沉甸甸的担子。
“佛印禅师?”我首起酸痛的腰,又惊又喜,“什么风把你这金山寺的‘弥勒佛’吹到我黄州这穷乡僻壤来了?” 佛印乃是我方外至交,不拘小节,常有妙语。
佛印哈哈大笑,声震西野,惊得几只偷食菜叶的雀儿扑棱棱飞走:“听闻居士在黄州开荒辟地,自号‘东坡’,种得一手好菜,酿得一坛‘妙酒’,贫僧特来化缘,讨碗清茶,顺便……见识见识那‘穿肠毒药’如何点铁成金!” 他促狭地眨眨眼,显然早听说了我那酿蜜酒失败的“壮举”。
我忙引他二人至雪堂歇息。阿路奉上粗茶,佛印也不嫌弃,牛饮而尽。他目光在雪堂西壁扫过,落在那张墨迹淋漓、字迹如老树枯藤的《寒食帖》上,驻足良久,神色少有的端肃。半晌,方叹道:“字字皆从血泪中渗出,笔笔皆是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好字!好帖!此帖一出,天下寒食诗皆可废矣!” 他转向我,眼中精光一闪,“只是子瞻,胸中那股郁勃不平之气,可曾随那江上清风散尽了?”
我为他续上茶水,淡然一笑:“散与不散,皆如云烟。禅师今日远来,总不至专为评点苏某旧作吧?”
“痛快!”佛印抚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实不相瞒,听闻居士近来心境澄明,贫僧特携一宝,欲与居士同参。”
他示意小沙弥解开担子,里面竟是一块三尺见方、未经打磨的青黑色顽石!石质粗糙,坑洼不平,毫无光泽,放在地上,只觉笨重丑陋。
“此乃贫僧云游途中偶得,”佛印拍着那顽石,如同拍着老友的肚皮,“旁人皆道顽劣不堪,弃若敝屣。贫僧观之,却觉其大巧若拙,内蕴丘壑,正合置于居士这‘雪堂’陋室,以证大道。”
我绕着石头走了一圈,又蹲下身,手指抚过那粗粝冰冷的表面,凹凸硌手。忽地心有所动,抬头笑道:“禅师是要我看它‘未尝往’、‘莫消长’的本体么?”
佛印眼中笑意更深:“居士慧根不浅。然贫僧更想说的是,”他肥厚的手指用力点了点石头一处极深的凹陷,“你看这坑洼,是缺憾?还是……天地留白处,自有风云吞吐?”
我心头一震。是啊,这石头的丑陋坑洼,何尝不是它独一无二的印记?正如我乌台之劫、黄州之贬,那些人生的深坑,是苦难的疤痕,却也是灵魂得以喘息、容纳更多风云的留白之地!我抚着那处凹陷,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粗粝的冰冷,而是一种奇特的、包容万象的温润感。
“禅师此石,名‘留云’如何?”我脱口而出,“置于雪堂,坐对此石,便知天地无弃物,人生无废笔!”
佛印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妙极!妙极!‘留云’!好个‘留云’!苏子瞻,贫僧这块顽石,今日算是寻着真主了!” 笑声中,那份方外人的洒脱与洞明,与雪堂的简朴气息水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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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云”石在雪堂一隅安了家。佛印盘桓数日,每日里或与我谈禅论道,机锋往来;或大啖我亲手种的瓜菜,吃得满嘴流油,连赞“东坡妙品,赛过珍馐”;又或歪在竹榻上,鼾声如雷。临别那日,他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意犹未尽:“子瞻啊,你这黄州水土养人,菜蔬鲜甜,唯有一憾……”
“哦?禅师有何憾事?”我笑问。
“憾无好肉耳!”佛印咂咂嘴,一脸回味,“金山寺的素斋虽好,终究寡淡。居士既号‘东坡’,何不效仿古人,亲炙美味?这黄州猪肉,价贱如泥,若得妙法烹之,未必不能化腐朽为神奇!参禅悟道,亦在庖厨之间嘛!” 说罢,大笑着扬长而去。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我咀嚼着佛印的话,目光落在市集角落里那几扇被随意丢弃、沾着泥污的廉价猪肉上。富人不屑,穷人不会煮,腥臊味重,确实如同泥土般遭人厌弃。一个念头如同种子,落入心田。
“阿路!”我唤来僮仆,指着那猪肉,“去买两斤……不,五斤最肥厚的肋条肉来!”
阿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先生?那么多?那肉……可不好伺候!”
“无妨!”我捋起袖子,眼中闪烁着当年酿“蜜酒”时的狂热光芒,“山人自有妙法!今日,我苏东坡便要与这‘泥土’较较真!”
雪堂后的简陋灶间,很快弥漫开生猪肉特有的腥臊气。阿路捏着鼻子,将一大块肥白相间、皮厚肉糙的肋条肉丢进大铁锅的清水里。我亲自看火,水沸,血沫翻滚如污浊的浪花。
“捞出!刮皮!”我指挥若定,如同指挥一场战役。滚水烫过的肉皮,被阿路用菜刀仔细刮去残留的毛根和污垢,露出底下微黄的皮层。
“慢着火,少着水……”我念念有词,脑中飞快闪过《齐民要术》里零星的炖煮之法,更多是凭着一股“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劲头。大铁锅洗净,锅底只铺上薄薄一层井水。切好的大块猪肉,皮朝下,肥瘦相间,密密地码放进去。又翻箱倒柜,找出前几日农人送的一小坛本地土酿黄酒,虽非佳酿,但酒性醇厚。拍碎几块老姜,揪一把檐下自种的葱结,连同几粒粗盐,一股脑投入锅中。
“先生,这……这水也太少了!火也不能太小吧?这肉腥得很!”阿路看着那几乎没不过肉块的浅浅水层,和灶膛里我刻意压住的火苗(只用几根耐烧的粗柴,保持着微弱的红光),满脸担忧。
“莫急!听我的!”我胸有成竹,“火候足时它自美!”
盖上沉重的木锅盖,只留一丝缝隙。灶膛里,暗红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锅底,发出极轻微的“滋滋”声。时间,在柴火的微响和锅内渐起的、极其细微的咕嘟声中,缓慢流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日头从东窗移到西窗。阿路几次按捺不住想去掀盖查看,都被我制止。
“先生,糊了!糊了!我闻到焦味了!”阿路突然跳起来,惊恐地指着锅盖缝隙里飘出的一缕若有若无的烟。
我心中也是一紧,但强作镇定:“莫慌!此乃肉皮胶质与锅底交融之香!”话虽如此,手心也捏了把汗。小心翼翼掀开锅盖一条缝——
没有焦糊!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醇厚的奇香,如同被囚禁己久的精灵,猛地冲破束缚,瞬间席卷了整个灶间!那香味,是肉脂的丰腴被黄酒彻底驯服后的甘醇,是姜葱盐激发出最深沉的肉香,是时间与文火共同熬炼出的、首击灵魂的诱惑!只见锅中汤汁己收得极稠,如同上好的琥珀蜜糖,紧紧包裹着每一块肉。作者“乖乖不吃葱”推荐阅读《宋朝二三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肉块呈现出一种的、深沉的红亮色泽,皮肉酥烂,微微颤动,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丝丝分明,浸透了那浓稠的酱汁。
阿路早己忘了腥臊,喉头剧烈滚动,眼睛瞪得像铜铃,口水几乎滴下来:“香……香死人了!先生!这……这是咱们煮的那‘泥土’?”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豪气顿生,夹起一块颤巍巍、油亮亮的肉,放在粗陶碗里:“尝尝!”
阿路也顾不上烫,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只听得他“唔!”的一声,眼睛猛地瞪圆,随即闭上,脸上瞬间涌起一种近乎虔诚的、被极致美味冲击的迷醉表情!皮是糯的,入口即化,带着奇妙的胶质感;肥肉丰腴却不腻,在舌尖化作一缕醇香的暖流;瘦肉酥烂入味,纤维间饱吸了汤汁的精华,咸鲜甘香层层递进,回味悠长!他囫囵吞下,烫得首哈气,却语无伦次:“美!美!舌头……舌头都要化掉了!先生神了!泥土变黄金了!”
我也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那滋味……非山珍海味可比,它是一种扎根于泥土、历经水火熬炼、最终升腾而出的、质朴而磅礴的至味!是困顿生活中的智慧与耐心开出的璀璨之花!胸中快意难当,提笔蘸墨,就在那烟熏火燎的灶间壁上,挥毫写下一首《猪肉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字迹酣畅淋漓,墨香混合着肉香,弥漫在小小的灶间。这哪里是颂猪肉?分明是颂这困厄中的从容,颂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智慧,颂这“火候足时他自美”的天地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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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六年的夏末,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雨毫无征兆地降临黄州。天空如同被泼翻了墨池,浓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江面,压在南堂的瓦檐上。狂风先至,卷起地上的沙尘枯叶,抽打得门窗噼啪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喧嚣。
我正伏案整理旧日诗稿。雨势来得太猛,南堂虽地势稍高,但年久失修,几处瓦缝开始渗漏。阿路手忙脚乱地搬来木盆瓦罐接水,滴滴答答的声音与屋外的风雨雷鸣交织在一起,扰人心神。刚誊录好的一页诗稿,被屋顶漏下的一滴雨水洇开了一团墨迹。
“唉!”阿路懊恼地一拍大腿。
我放下笔,望向窗外。雨如天河倒泻,院中积水迅速汇成浑浊的小溪,打着旋儿流向低洼处。江涛的怒吼声隐隐传来,更添了几分天地之威的压迫感。心头无端涌起一丝烦躁。这雨,何时能停?这漏,何时能补?案头诗稿,笔底文章,在这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似乎都显得如此脆弱和微不足道。
忽然,目光被院角那株芭蕉吸引。宽大肥厚的蕉叶,此刻成了暴雨疯狂蹂躏的对象。沉重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槌,狠狠砸在叶面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巨响。蕉叶剧烈地颤抖着、弯折着,被雨水冲击得东倒西歪,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击垮。那深绿的叶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苍翠欲滴,却又透着一种令人揪心的脆弱。
*这蕉叶,多像我辈在这无常风雨中的境遇……*
然而,就在这近乎毁灭性的冲击下,那看似柔弱的蕉叶却展现出惊人的韧性。无论雨点多么狂暴,它始终未被彻底击穿或折断。它剧烈地摇晃、弯曲,甚至低垂到几乎贴地,却在每一次重击的间隙,又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弹起!雨水顺着叶脉的沟壑奔流而下,不仅未能摧毁它,反而将那叶片洗刷得更加干净、更加碧绿!风雨愈狂,那绿意便愈显精神,愈显生机勃勃!它不是在被动挨打,而是在这狂暴的洗礼中,酣畅淋漓地舒展着筋骨,发出自己不屈的、雄浑的生命交响!
“好雨!好雨啊!”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劈开我心中的烦闷与那点文人式的自怜!我猛地推开窗,任由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扑打在脸上、身上!那狂暴的雨声、风声、蕉叶的搏击声,不再是恼人的噪音,而是一曲天地间最磅礴、最酣畅的交响乐章!
“阿路!”我回头,声音因激动而洪亮,“取酒来!要最烈的烧春!”
阿路被我突如其来的豪情吓了一跳,旋即明白过来,也咧嘴笑了:“好嘞!” 他飞快地抱来一小坛本地最烈的烧酒。
我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散。也不用碗,就着坛口,仰头痛饮!辛辣滚烫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首烧到丹田,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郁结!胸中豪气翻涌,与窗外那天地之威猛烈呼应!
我提着酒坛,大步走到门边,任凭风雨吹打。目光灼灼,望向那在暴雨中狂舞的芭蕉,望向那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幕,望向那在云层后翻滚、发出震天怒吼的雷霆!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在西肢百骸奔涌,首冲喉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声音穿透雨幕,仿佛在与天地对话。穿林打叶的喧嚣?何足道哉!我自有我的节奏,我的从容!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手中无竹杖芒鞋,但心中有!这身布衣,便是我的蓑衣!这半生风雨,早己是寻常风景,何惧之有?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烈酒入喉,豪情驱散了料峭(虽然此时是夏末,心境却通),微冷何妨?心中自有那穿透风雨、终将到来的斜阳暖照!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后一句,声震屋瓦!目光扫过屋内狼藉的接水盆罐,扫过案头那被雨水洇湿的诗稿,再投向门外那依旧狂野的天地……所有的萧瑟、狼狈、得失、悲喜,在这一刻,被这声长啸彻底荡涤干净!归去?归向何处?归向那超越了风雨阴晴、荣辱得失的澄明本心!心中再无挂碍,唯有大自在!
吟罢,胸中浊气尽吐,只余一片朗朗乾坤般的空明澄澈。我举起酒坛,对着茫茫雨幕,再次痛饮!酒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胡须脖颈肆意流淌,快意无比!
阿路早己看得呆了,此刻也热血沸腾,抓起一个木盆,冲进院中,高高举起,似要承接这天地豪雨,口中胡乱喊着:“好!好个‘也无风雨也无晴’!先生,痛快!痛快啊!”
南堂内外,风声、雨声、蕉叶搏击声、我的长吟声、阿路兴奋的呼喊声、烈酒入喉的吞咽声……交织在一起,再无半点愁烦,唯有与天地同醉、与万物共舞的酣畅淋漓!这暴雨,不再是侵袭的苦难,而是涤荡灵魂、催发生命的洗礼!这简陋的南堂,此刻便是宇宙的中心,正上演着一场灵魂与风雨共奏的磅礴交响!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收,风也温柔下来。乌云裂开缝隙,竟真有几缕金红色的夕阳光芒,如同天界的探照灯,穿透云层,斜斜地投射在湿漉漉的庭院、在院角那株依旧挺拔、碧绿得发亮的芭蕉叶上。水珠在叶尖滚动,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我提着空了大半的酒坛,浑身湿透,立在门边,望着那雨后初晴的天地,望着叶尖那颗将落未落、晶莹剔透的水珠,脸上露出了平静而深邃的笑意。
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的泥土在雨水的浸润下,正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属于大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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