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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龙此日过桑乾

小说: 宋朝二三事   作者:乖乖不吃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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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衡那一声咆哮,如同炸雷滚过狭小的卧房,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他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绯色官袍上沾染的夜露与尘土,在摇曳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灼灼如火,又冷冽如冰。

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胸中那口被他吼声激荡而起的气血,翻腾着,灼烧着喉咙。想开口,却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周书办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府尊大人息怒!府尊大人息怒!辛大人他……他昨日呕血昏厥,郎中吩咐万万不可再动气啊!那公文……那公文是小的……是小的愚笨,胡乱揣测……”

“你闭嘴!”叶衡看都没看他一眼,厉声喝断。他的目光依旧锁死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滔天的怒意,有无法置信的失望,更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我的惨状所触动的惊痛。“辛幼安!我要你亲口说!那八个字,是不是你写的?!‘流民感沐天恩,涕零而歌’!这是你辛弃疾能说出来的话?!”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勉强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周书办连滚爬起,将药碗再次递到我唇边。我推开他的手,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泼洒在褥子上。抬起眼,迎向叶衡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喉咙里血腥气翻涌,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是……是我写的。”

叶衡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爆发。

我却不等他发作,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刺得胸腔针扎般疼痛,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和血沫里挤出来:“府尊……觉得……这话……不对?”

“不对?!”叶衡像是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棂纸都在嗡嗡作响,“何止不对!简首是混账!是无耻!是往那些冻饿而死的流民尸骨上泼粪!你辛幼安!二十三岁匹马闯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的豪杰!如今竟也学会这等谄媚邀宠、粉饰太平的官场伎俩了?!你的骨头呢?!你的血性呢?!都被这江南的烟雨泡软了?被这建康城的公文磨秃了?!”

他的斥骂如同疾风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若是平日,我或会反唇相讥,或会拔剑相向。但此刻,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等他怒斥稍歇,我才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骨头……血性……”我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叶兄……我的骨头,二十年前,或许还值几斤几两……如今,怕是连这建康城的乞丐都嫌硌牙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投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开始透出熹微晨光的天际,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昨夜……三更过后……叶兄可曾听见……有人唱曲?”

叶衡正待继续发作,闻言猛地一愣,浓眉紧紧拧起:“唱曲?何时?唱的什么?”他显然被我这突兀的问题问住了,满腔怒火一时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采桑子》……”我闭上眼,那清越又苍凉的女声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带着江北的寒风与血泪,“唱的是……‘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此日,早过桑乾……’”

“什么?!”叶衡失声惊呼,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极大的震惊所取代,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惧!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仿佛那歌声还在夜空飘荡,会随时引来灭顶之灾。“桑乾?!何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和骇然。

“还有最后一句……”我睁开眼,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如同敲击着冰冷的丧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南望王师又一年”!

这七个字,如同七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房间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叶衡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方才那滔天的官威和怒意,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炭火,瞬间熄灭,只剩下苍白的灰烬和丝丝缕缕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掩饰的震动和……一片荒芜的悲凉。

跪在地上的周书办更是吓得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来不可测的灾祸。卧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我粗重艰难的喘息。

“叶兄……”我看着叶衡那瞬间失魂落魄的脸,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问我……骨头何在……血性何存……”

我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窗外北方——那淮水之外,桑乾河所在的方向。

“我的骨头……早在二十年前,就想埋在桑乾河畔!我的血……恨不能洒在北伐的路上,染红王师的旌旗!”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和无法释怀的痛楚:“可王师呢?!王师何在?!朝廷呢?!朝廷给我们的是什么?!是议和!是增贡!是称侄纳币!是这‘永息干戈’的邸报!”

我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再次涌上,又被我死死咽下,喉间一片腥甜滚烫。

“江北遗民……泪尽胡尘……年年南望……望到的就是这些?!你让我在公文里写什么?!写‘饿殍枕藉’,写‘易子而食’?!写完了呢?送往临安,送入那些朱门广厦之中,供衮衮诸公佐酒一笑,叹一声‘民生多艰’,然后继续他们的西湖歌舞,暖风醉人?!”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份沾染着我血迹的、写满“流民感沐天恩,涕零而歌”的公文草稿,那墨字和血污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荒诞讽刺的图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宋朝二三事

“既然他们只想听‘天恩浩荡’,只想看‘涕零而歌’……”我惨笑着,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自弃,“那我……就写给他们看!写得比那些只会磕头的应声虫更漂亮!更肉麻!这难道不是……我等‘忠臣’……该做的吗?!叶府尊?!”

最后一声“叶府尊”,我叫得极其用力,带着锥心刺骨的嘲讽和悲愤。

叶衡被我这一连串的话钉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我,看着病榻上这个形销骨立、呕心沥血、眼中却燃烧着绝望火焰的辛弃疾,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那满腔的怒火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与悲怆。

他沉默了。久久地沉默。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微微晃动,显得异常沉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那疲惫深入骨髓,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这话说得干涩无力,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说服。

“难处?!”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厉,“是库府银钱太多,送给金人岁贡时点算起来太难的‘难处’?还是西湖画舫太多,歌舞升平太过悦耳,听不见江北遗民哭声的‘难处’?!叶衡!你摸着良心说!这等难处,比之耿大帅头颅被叛徒献上时如何?比之采石矶将士血染长江时如何?比之那‘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泣血之问,又如何?!”

叶衡被我质问得连连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闭上眼,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刀,在鞘中发出轻微的嗡鸣。

他无话可说。

任何言语,在那“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悲歌面前,都显得苍白、虚伪、可笑!

又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光又亮了几分,但那光线依旧是灰蒙蒙的,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终于,叶衡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抖,仿佛吸入了无数冰碴。他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痛惜,有无奈,有同样无法排遣的郁愤,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重的黯然。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拾起了地上那份沾染血污、写着我那“谄媚”字句的公文草稿。他的动作不再有之前的官威和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他将那页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仿佛那不是一份荒唐的公文,而是一份阵亡将士的名录,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国耻见证。然后,他将这折好的纸,郑重地、放入了自己绯色官袍的怀中,贴肉收藏。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不再看我,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高大的背影在晨曦微光中,竟显出几分佝偻和萧索。

在他伸手推门的那一刻,我望着他的背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声问出那个盘桓在心头二十年、昨夜被那歌声彻底刺穿的问题:

“叶兄……你说……那王师……今年……还过不过……桑乾河?”

叶衡推门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的背影凝固在门框构成的灰暗光影里,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许久,许久。

他没有回头。

只有一声极轻微、极压抑,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丝的叹息,幽幽地飘了过来,落入这死寂的、充满药味和绝望气息的房间里:

“……等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如同两座山岳,轰然压下,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微弱的火苗,彻底碾灭,沉入无边冰冷的黑暗。

“等……”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然后,他猛地推开门,一步跨入外面清冷灰白的晨光中,再也没有回头。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瘫在冰冷的床榻上,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魂魄。

等?

等什么?等临安城里的官家忽然梦醒?等那些沉醉于暖风歌舞的诸公良心发现?等金人自行崩潰?还是等那江北的遺民,淚水流干,血脈斷絕,再也無力“南望”的那一天?

“呵……呵呵……哈哈哈……”

破碎的笑声再次从我喉咙里溢出,一开始是低低的,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牵动着胸腔剧烈的疼痛,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

窗外,天光大亮了。但那光,照不进这间冰冷的卧房,也照不进这片沉沦的大地。

“等……好……我等……”

我喃喃着,笑声渐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茫。

目光再次落向墙角那柄蒙尘的剑。

杀贼?

贼在江北,贼在临安,贼在每一个苟安麻木的心窍里!

而我,辛弃疾,困在这建康城的病榻上,除了写几句“涕零而歌”的鬼话,除了等一个永不会来的“王师”,还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晨风吹动窗纸,呜呜作响,像是昨夜那女子的歌声,又像是江北万千遗民,永无止息的、绝望的叹息。

南望王师又一年。

今年如此。

明年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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