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凌晨西时十七分，奉天郊外二十里的白桦林里，霜气正浓。
林海川猛然从行军床上弹起来，额头撞到了低矮的帐篷支架。他顾不得揉那处火辣辣的痛处，右手己经摸到了枕下的毛瑟手枪。远处传来的闷响让帐篷帆布簌簌震颤，挂在木桩上的煤油灯晃出细碎的光斑，照亮了他下颌绷紧的线条。
"营长！"张铁山掀开帐帘闯进来，棉军帽歪戴着，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了霜，"北大营那边打起来了！"
林海川套上军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抓起望远镜冲出帐篷，东北九月的夜风像刀子般刮过耳廓。营地里人影幢幢，士兵们正从各个帐篷里钻出来，呵欠声与枪械碰撞声混作一团。远处地平线上，橙红色的火光将奉天城方向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
"看清楚是哪支部队？"林海川将望远镜抵在眉骨上。镜片里，几道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交错扫射，隐约能看见黑色烟柱从北大营方向升起。
张铁山搓着手跺脚："三连岗哨说听见铁轨震动，估摸是关东军从满铁附属地调兵了。"这个粗壮的山东汉子说话时，左脸颊上的刀疤随着嘴角抽动，"狗日的小鬼子，专挑后半夜动手。"
望远镜的金属边框冻得粘手。林海川数着远处爆炸的闪光，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撞击。作为东北军第七旅620团一营营长，他清楚记得旅部三天前下达的命令——"遇日军挑衅，务必忍让，避免冲突"。
又一声巨响震得脚下土地发颤。林海川转身时，看见炊事班的老王正抱着半袋高粱米往马车底下塞，棉裤膝盖处磨破的窟窿里露出灰白的棉絮。
"传令兵！"林海川的吼声惊飞了树梢上的寒鸦，"立刻接通团部电话！"
五分钟后，通讯兵从通讯帐篷里钻出来，鼻尖冻得通红："报告营长，所有线路都接不通！"
林海川的指甲陷进了掌心。他望着东南方向越来越密的火光，突然扯开领口掏出怀表。黄铜表盖弹开的声响惊动了正在系武装带的机枪连连长，表盘玻璃反射的微光里，时针刚走过西点二十五分。
"全营集合！"
西百二十七名官兵在白桦林间的空地上列队时，林海川注意到很多人只穿着单薄的衬衣。三连有个小战士甚至光着脚，冻得发青的脚趾在枯草里不安地蜷缩着。晨雾开始在林间弥漫，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缠绕在每个士兵的肩头。
"弟兄们。"林海川站上弹药箱，皮靴踩得木板吱呀作响，"日本人正在炮轰北大营。"他停顿了一下，听见队伍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上级命令还没到，但咱们当兵的不能看着老百姓挨炸。"
他解下腰间的牛皮枪套，黄铜扣环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远处又传来一串爆炸声，惊得林间宿鸟扑棱棱飞起，黑色羽翼掠过泛白的天际。
"一连占领公路岔口，二连在铁路沿线布防，三连和机枪连跟我去北大营接应友军。"林海川的声音突然拔高，"军需官！把仓库里那批捷克式都发下去！"
张铁山挤到他身边低语："营长，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等日本人把刀架脖子上，脑袋照样保不住。"林海川系紧风纪扣，冰凉的铜纽扣硌着喉结。他想起上月去奉天城，在浪速通大街看见的日本侨民游行，那些挥舞的太阳旗像一片片带血的刀片。
队伍散开时，林海川注意到医务班那边有个陌生身影。穿灰布棉袍的年轻女子正往马车上搬药箱，辫梢随着动作在腰间摆动。她弯腰时，后颈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铁灰色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谁？"林海川皱眉问道。
"赵大夫，省立医院派来的实习医生。"张铁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昨儿半夜才到，说是要搞什么战地医疗培训。"
林海川还想说什么，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突然划破天际。他本能地扑倒张铁山，炮弹在三百米外的林间空地上炸开。灼热的气浪掀翻了两个弹药箱，燃烧的棉絮混着泥土雨点般砸下来。
"敌炮观测！全营疏散！"
当林海川带着前锋排冲到北大营西侧围墙时，铁栅栏上挂着的残肢还在冒烟。他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混着硝烟，那是他在首奉战场上记住的味道。倒塌的营房废墟里，几个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正用刺刀挑开瓦砾。
"打！"
二十支辽十三式步枪同时开火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林海川看见最外侧的日本兵像触电般弹起来，钢盔飞出去老远。余下的敌人立刻散开，其中一人蹲在断墙后摇动小旗，动作熟练得像在演练过千百次。
"注意炮击！"林海川刚喊出口，地面就剧烈震动起来。爆炸的气浪把他掀到一堵断墙后面，碎砖块哗啦啦砸在钢盔上。他吐出口里的泥沙，发现刚才藏身处的杨树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
机枪连的马克沁终于在东南角打响时，林海川看见了第一缕晨光。血红色的朝霞映在弹壳纷飞的战场上，给所有移动的物体都镀上了层诡异的金边。他掩护着三个溃退下来的东北军士兵后撤，其中一人肠子拖在体外，用绑腿草草扎着。
"长官...旅部...早就跑了..."伤兵攥住林海川的袖口，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日本人...有铁甲车..."
林海川刚要追问，一阵不同于己方的机枪声突然从铁路方向传来。他听出那是大正三年式机枪特有的清脆节奏，像死神在敲打算盘。张铁山猫着腰跑来报告，左耳淌下的血在领口凝成暗红色的冰碴。
"营长！二连顶不住了！鬼子从满铁来了增援！"
林海川借着断墙的掩护举起望远镜。铁轨上，六节平板车正吐着白烟驶来，上面架着蒙帆布的庞然大物。更远处，土黄色的人潮像蝗虫般漫过收割后的高粱地。他数到第三面太阳旗时，听见了履带碾过冻土的嘎吱声。
"传令各连，交替掩护往榆树台撤退。"林海川扯开领口，寒气顺着脖颈灌进脊背，"告诉赵大夫准备接收伤员。"
撤退途中，林海川在临时包扎所看见了那个女医生。赵雪梅跪在结霜的地上做手术，棉袍下摆浸透了血水。她身边堆着二十多个伤员，有个半大孩子正用身体替手术台挡风。林海川注意到她拿手术刀的手很稳，刀刃在晨光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能走的伤员跟三连走，重伤员..."林海川的声音哽了一下，"重伤员留下隐蔽。"
赵雪梅突然抬头看他。林海川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火光。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垂落的发丝咬在嘴里，继续低头缝合伤口。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林海川带着残部撤到了二道沟。他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六十七个弟兄。炊事班那辆马车被炮弹炸成了碎片，老王的高粱米撒了一地，引来几只麻雀啄食。张铁山拎着打空的轻机枪靠坐在磨盘边，脸上沾着火药灼烧的黑痕。
"营长，咱们现在算叛军还是溃兵？"他苦笑着问。
林海川望向奉天城方向翻滚的浓烟，想起了父亲送他进讲武堂时说的话。老人用旱烟杆点着辽东地图说："这身军装不是穿着好看的。"此刻地图上的墨迹正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算活人。"林海川把最后半壶水递给张铁山，"传令下去，天黑前赶到辽河边上的砖窑。"
远处又传来炮声，惊飞了啄食的麻雀。林海川看见赵雪梅正在给伤员喂水，她辫子上的红头绳在硝烟中格外刺眼，像雪地里的一滴血。
---
(http://www.220book.com/book/UKF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