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的初春比热河更冷。林海川蹲在城西贫民窟的屋顶上，嘴里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一层薄霜。三天前，他和五个老兵扮成贩山货的商人混进城里，落脚在这个能俯瞰日军司令部的窝棚区。此刻，他手中的望远镜正对着两个街区外的灰色建筑群——那里架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哨塔上的探照灯每隔三十秒就会扫过围墙。
"营长，查清楚了。"麻子连长猫着腰凑过来，身上散发着劣质烧酒的味道，"鬼子司令部每周三凌晨换防，西侧小门会有五分钟空隙。"
林海川的视线移向西侧。那里确实有道不起眼的铁门，旁边堆着几个汽油桶。按照老赵提供的内线情报，明晚有个日军参谋将携带重要文件从北平抵达，正是他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炸药准备好了？"
麻子连长拍了拍褡裢："从游击队带来的，够掀翻半个司令部。"
暮色渐沉，贫民窟里飘起炊烟。林海川回到租住的土坯房，发现其他西个老兵正围着炭盆烤土豆。年纪最小的王栓子献宝似的递来半瓶白酒："排长，暖暖身子。"
酒是浑浊的地瓜烧，辣得像吞了块火炭。林海川小口啜饮着，听手下汇报侦察结果。张家口的守备比预想中森严，主要街道都有日军巡逻队，城门处设了双岗。更麻烦的是，伪满警察和汉奸特务遍地都是，稍有不慎就会暴露。
"明天分两组行动。"林海川用木棍在地上画示意图，"我带栓子和老李进司令部，麻子你们在外围策应。"
老李突然压低声音："营长，听说城里还有咱们的人？"
林海川的手顿了顿。老赵确实提过张家口地下党有个代号"青石"的联络员，但为了安全起见，除非万不得己不能联系。
"先按计划行事。"他含糊地回答。
夜深了，其他人陆续睡去。林海川独自坐在窗前，借着月光擦拭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毛瑟手枪。枪身上的烤蓝己经磨得发亮，握把处刻着七旅的番号。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春天，少帅在北大营校场上亲手授予他这把枪时的情景。那个年轻英俊的将领如今身在何处？是否知道他的旧部正在敌后孤军奋战？
窗外传来三声猫头鹰叫——约定的暗号。林海川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手枪上了膛。
"青山依旧在。"门外响起个女声。
林海川松了口气："几度夕阳红。"这是老赵交代的接头暗语。
门开处站着个穿棉旗袍的年轻女子，齐耳短发，手里拎着个药箱。月光下，林海川认出她正是青龙桥那个白静医生！
"你怎么..."
白静闪身进屋，迅速关上门："情况有变。日军提前了文件交接时间，明早八点。"她从发髻里取出张纸条，"这是新的布防图。"
林海川就着炭盆的火光查看纸条。上面详细标注了明天司令部的岗哨位置和巡逻路线，甚至标出了地下管道的入口。
"青石搞到的？"
白静点点头："他冒了很大风险。"她打开药箱，取出几盒盘尼西林，"给伤员带的。另外..."她压低声音，"少帅有消息了。"
林海川的呼吸一滞。
"被软禁在奉化溪口。"白静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但他秘密联络了旧部，正在组织敌后抗战。"
炭盆里爆出个火星，照亮了林海川瞬间绷紧的下颌。少帅还记挂着东北军！这个念头像剂强心针，让他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
"还有件事。"白静犹豫片刻，"郭景云投敌了，带着热河义勇军残部当了伪军。"
林海川一拳砸在土墙上，震落了簌簌灰尘。那个口口声声"精忠报国"的独眼龙，居然做了汉奸！
"明天的行动..."白静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刺耳的哨声和犬吠。
林海川立刻吹灭油灯。两人屏息贴在窗边，看见巷子尽头晃动着数道手电光——是伪满警察在挨家搜查！
"从后窗走。"林海川一把抓起手枪，"告诉青石，计划不变。"
白静却按住他的手腕："来不及了。"她迅速解开棉旗袍的盘扣，露出里面单薄的衬衣，"躺床上去，快！"
当警察踹开门时，看到的是个衣衫不整的""正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而她身后的男人则骂骂咧咧地系着裤带。麻子连长等人配合地发出猥琐的笑声，有个老兵还故意晃了晃酒瓶。
"晦气！"领头的警察啐了一口，"搜下一家！"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海川知道这里己经不安全。他派两个老兵连夜转移伤员，自己和麻子、栓子留下来准备明天的行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白静换回了男装。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林海川伪装的证件——"奉天药材商林三"，照片上的钢印完美无缺。
"记住，八点整进司令部。"她递来一块怀表，"青石会在档案室接应。"
林海川系好西装领带，突然问道："为什么冒险帮我？"
白静的手指在药箱扣带上顿了顿："我哥哥是北大营的军医...九一八那晚..."
无需多言。林海川想起了赵雪梅，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东北的战友。这场战争制造了太多这样的联结，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素不相识的人们捆绑在同一条征途上。
晨雾中的张家口像座鬼城。林海川带着栓子和老李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三人的皮鞋敲击石板路，发出不合时宜的清脆声响。转过两个街角后，日军司令部赫然在望——灰色的混凝土建筑，窗户窄小如枪眼，正门两侧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
"证件。"哨兵机械地伸出手。
林海川递上伪造的通行证，心跳如擂鼓。证件是青石提供的，但谁也不能保证是否己经暴露。哨兵仔细核对着照片和本人，时间仿佛凝固了。
"进去吧。"哨兵终于挥了挥手，"参谋部在二楼。"
穿过庭院时，林海川注意到西侧果然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牌显示它来自北平。档案室在一楼拐角，门口挂着"立入禁止"的牌子。按照计划，栓子留在走廊望风，老李守住楼梯口，林海川独自推门而入。
档案室里堆满了铁柜，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油墨味。一个穿日军文官制服的背影正在整理文件，听到门响也没回头。
"青石？"林海川低声问。
那人转过身，露出张平平无奇的脸——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长相。但那双眼睛让林海川瞬间认出了他：青龙桥的老赵！
"时间紧迫。"老赵——现在是青石——迅速锁上门，"文件在保险柜里，需要两个人才能打开。"
保险柜嵌在墙里，需要同时插入两把钥匙。林海川这才明白为什么青石非要他亲自来。两人合力转动钥匙时，铁门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柜子里整齐码放着几十个档案袋。青石精准地抽出一个标着"绝密"的牛皮纸袋："日军华北兵力部署，还有..."他顿了顿，"细菌部队的实验报告。"
林海川的指尖一阵发麻。他想起了赵雪梅临终前的惨状，想起了那些被日军当做实验品的同胞。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栓子的咳嗽声——三短一长，危险信号！
"被发现了！"青石脸色骤变，"从后门走！"
己经晚了。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喊叫。青石一把将文件塞给林海川，同时从抽屉里掏出把南部手枪："我掩护，你带着这个出去！"
"一起走！"
"别犯傻！"青石猛地推开他，"文件比命重要！"
枪声在档案室门外炸响。林海川最后看了青石一眼，将这个冒死潜伏的共产党人刻进记忆，然后闪身钻进通风管道。狭窄的金属管道刮破了西装，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他死死护着那个牛皮纸袋。
当林海川从锅炉房爬出来时，整个司令部己经警铃大作。他抹了把脸上的煤灰，混入慌乱奔跑的杂役队伍。大门口正在严查，但侧院的围墙有个排水口——这是青石地图上标注的逃生通道。
钻出排水口的瞬间，春日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林海川跌跌撞撞地跑进一条小巷，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狼狗狂吠。拐过三个弯后，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将他拽进间裁缝铺！
"别出声。"白静麻利地扒下他的脏外套，递来件长衫，"从后门走，麻子在外面等你。"
"青石他..."
"知道。"白静的手在微微发抖，"这是他的选择。"
裁缝铺后门停着辆运泔水的驴车。林海川蜷缩在臭气熏天的木桶后面，看着日军摩托车呼啸而过。麻子连长扮成车夫，鞭子甩得啪啪响，嘴里还哼着下流小调。
出城比预想的顺利。守门的伪军收了麻子两块大洋就放行了。到了郊外的树林，两人跳下驴车，沿着小路狂奔三里地，终于与接应的老李汇合。
"栓子呢？"林海川喘着粗气问。
老李低下头："没冲出来..."
林海川一拳砸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刮破了指关节。又一个兄弟永远留在了敌占区，像无数倒在抗战路上的战友一样，连块墓碑都不会有。
"文件...拿到了吗？"老李小心翼翼地问。
林海川拍了拍胸口。牛皮纸袋己经被汗水浸透，但上面的"绝密"字样依然清晰。这里面装着多少鲜血换来的情报？青石、栓子，还有那些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地下工作者...
"回青龙桥。"他哑着嗓子说，"鬼子该付出代价了。"
三人沉默地向山区进发。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林海川望着远处巍峨的群山，突然想起少帅曾经说过的话："东北军的魂，永远在这片土地上。"
而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浸透了无数无名英雄的血。他们或许来自不同阵营，穿着不同军装，但最终都走向了同一个归宿——为了这个饱经苦难的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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