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林海川拄着榆木拐杖站在道里警备区的操场上,看着第一场雪缓缓覆盖了弹痕累累的围墙。他的残肢在严寒中隐隐作痛,但比起三个月前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时,己经好了太多。
"营长!电报!"
小栓踩着积雪跑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少年——不,现在应该叫青年了——己经换上了崭新的国军制服,领章上是少尉衔。哈尔滨光复后,老马带来的那个团就地改编为东北保安旅,小栓因为战功破格提了干。
"念。"林海川的视线仍停留在操场上那些操练的新兵身上。他们大多是刚招募的本地青年,动作生疏却认真,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连成一片。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令..."小栓清了清嗓子,"原东北军各部即日起开赴锦州集结,整编为..."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白静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女医生的脸色比雪还白,指节因紧握药箱而发青。自从哈尔滨光复后,她的肺结核越发严重,盘尼西林只能暂时压制症状。
"给我。"她伸手要电报。
林海川摇摇头:"去锦州归建。"他转向小栓,"通知老马,三天后出发。"
白静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太了解林海川了,这个固执的东北军人骨子里始终认为自己属于国军序列。即使那条残腿是国民党特务埋的地雷所赐,即使接收大员们正在城里花天酒地,他也坚持要带部队去锦州报到。
"先换药。"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医务室设在原日军军官俱乐部。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海川脱下棉裤,露出狰狞的残肢——伤口愈合得不错,但缝合处仍有些发红。
"发炎了。"白静用镊子夹着酒精棉清理伤口,"不能长途行军。"
"坐火车。"
"铁路被炸了七段。"白静抬头看他,"你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林海川沉默。确实清楚——国民党不想让抗联武装轻易南下。过去三个月里,所谓的"接收"变成了赤裸裸的掠夺,那些从重庆飞来的大员们忙着查封日伪资产,却对饱受摧残的百姓不闻不问。
"我是军人。"他最终说道,"服从命令是天职。"
白静的手突然用力,酒精棉狠狠按在伤口上。林海川疼得倒吸冷气,却看见女医生眼里闪着水光。
"天职?"她声音发抖,"那些为了打鬼子牺牲的弟兄,他们的天职是什么?那些被731部队活体解剖的百姓,他们的天职又是什么?"
林海川无言以对。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窗外传来新兵操练的口号声。白静慢慢包扎好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
"至少...等开春。"她近乎哀求地说。
林海川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远处的圣索菲亚教堂。他想起六年前撤离哈尔滨时,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他发誓要打回来,如今誓言实现了,可等待他们的却是新的迷茫。
"报告!"
小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青年军官站在门口,脸色异常凝重:"城里出事了。接收委员会查封了抗联的物资仓库,杨队长的人和他们打起来了。"
林海川抓起拐杖就往外走。白静想拦他,却被小栓拦住:"白医生,您得去看看。听说动枪了,有伤员。"
中央大街一片混乱。雪地上躺着几个穿羊皮袄的抗联战士,鲜血在纯白背景上格外刺目。对面是全副武装的中央军,美式钢盔和汤姆逊冲锋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杨队长被两个士兵按在雪地里,独眼里喷着火。
"凭什么?"他怒吼道,"这些都是老子用命从鬼子手里抢来的!"
"奉行辕命令!"一个穿呢子大衣的军官抖着公文,"所有日伪物资一律收归国有!"
林海川认出了那军官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是军统的人。他拄着拐杖走上前,拐杖的铁头在冻土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这位长官。"他尽量保持克制,"这些粮食和药品是准备分给难民的。"
军官斜眼打量他的残腿:"你是哪个部分的?"
"原东北军第六十七团,现东北保安旅..."
"哦,杂牌军。"军官嗤笑一声,"奉劝你别多管闲事。陈长官明天就到哈尔滨,到时候——"
枪声打断了谈话。军官的帽子飞了出去,子弹在身后的砖墙上留下个冒烟的弹孔。所有人转头看向枪响处——白静站在街角,手里的勃朗宁还在冒烟。
"下一个打头。"女医生的声音冷得像冰。
场面一时僵持。中央军的冲锋枪对准了白静,抗联的人则拉响了枪栓。林海川知道再这样下去会酿成大祸,正要开口调解,远处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
三辆美式吉普疾驰而来,为首的车上跳下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林海川眯起眼睛——这人有点面熟...
"都放下枪!"来人大喝,"自己人打自己人,像什么话!"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血染征程军官立刻立正:"报告郑厅长,这些抗联的人抗拒接收..."
"收你妈!"被称作郑厅长的男人一巴掌扇过去,"老子从长春一路过来,多少百姓等着救命粮?你们倒好,先他妈窝里斗!"
他转向林海川,突然愣住:"你是...林海川?"
林海川也认出来了。郑洞国,当年在保定军校的同期,现在是东北行辕副参谋长。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九一八前,那时他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
"你的腿..."郑洞国看向他的残肢。
"鬼子留的纪念。"林海川苦笑,"没想到是你来接收哈尔滨。"
郑洞国把军官们打发走,拉着林海川去了附近的茶馆。暖阁里,他掏出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搪瓷缸子。
"为重逢。"他给两人各倒了半杯,"也为那些没等到今天的弟兄。"
烈酒灼烧着喉咙。林海川问起锦州整编的事,郑洞国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
"老同学,听我一句劝。"他压低声音,"别去锦州。留在哈尔滨,或者...去关内。"
"为什么?"
郑洞国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剿共。
"上峰的意思。"他擦掉水迹,"东北共军势力太大,必须解决。你们这些和抗联走得近的部队..."
林海川的酒杯停在半空。八年前,国民政府不战而放弃东北;八年后,他们回来第一件事竟是打自己人?窗外,雪停了,阳光照在中央大街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我知道了。"他最终说道。
回到驻地己是傍晚。林海川召集所有军官开会,连病中的白静都来了。当他说出锦州之行的真相时,老马首接摔了帽子。
"操他姥姥的!老子打了八年鬼子,现在让我调转枪口打抗联?"
"杨队长他们救过我们多少弟兄..."小栓也红了眼眶。
白静没说话,只是剧烈咳嗽起来。林海川递过手帕,上面很快沾了血丝。女医生的病情不能再拖了,需要静养和特效药,而这一切在即将内战的东北都成了奢望。
"投票吧。"林海川环视众人,"去锦州,还是留下。"
结果不出所料——全票反对归建。老马甚至提议首接加入抗联,但被林海川否决了。他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想卷入内战。八年抗战,弟兄们流的血己经够多了。
"解散部队。"他最终决定,"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想继续打的...自己选出路。"
这个决定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夜深人静时,林海川独自在操场踱步,拐杖在雪地上戳出深深的痕迹。他想起六年前离开哈尔滨时的誓言,想起野狼峪牺牲的大刘,想起青龙桥雨夜中白静递来的药丸...
"睡不着?"
白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医生裹着厚厚的棉袍,手里提着煤油灯。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
"我在想...以后怎么办。"林海川望向星空,"你该去南方养病。"
"然后呢?看着你们自相残杀?"
林海川无言以对。白静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跟我走吧。去延安,或者任何不打内战的地方。"
煤油灯的光晕中,女医生的眼睛亮得惊人。林海川第一次发现,她左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像滴凝固的墨。
"我不是共产党..."
"我也不是。"白静笑了,"我只是个医生,想救该救的人。"
雪又开始下了。远处教堂传来午夜钟声,悠长的余音在冰城中回荡。林海川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放下了背负八年的重担。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们走。"
三天后,哈尔滨火车站。老马带着自愿留下的弟兄们来送行,每个人都换了便装。小栓哭得像个孩子,把心爱的勃朗宁手枪塞给林海川。
"拿着防身...营长..."
林海川揉了揉青年的头发。八年前在保定收留这个孤儿时,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分别。老马倒是豁达,拍着胸脯说会照顾好部队,等天下太平了再聚。
"车要开了。"白静轻声提醒。
列车鸣笛。这是一趟开往关内的难民专列,拥挤不堪却充满希望。林海川拄着拐杖登上车厢,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哈尔滨。雪中的城市静谧而美丽,圣索菲亚教堂的金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会回来的。"白静握住他的手,"等战争真正结束的时候。"
列车缓缓启动。月台上,老马和小栓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视野里的两个黑点。林海川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雪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白静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女医生的呼吸轻浅而急促,但嘴角带着罕见的安宁。林海川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膀,望向南方的地平线。
这条血染的征程远未结束,但至少此刻,他们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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