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秃顶子山北麓的密林深处，积雪压弯了云杉的枝桠。林海川走在队伍最前面，皮靴踩在齐膝深的雪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的背上除了步枪，还多了一副担架——赵雪梅躺在上面，盖着缴获的日军毛毯，脸色比雪还白。
"再坚持会儿，"林海川头也不回地说，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了霜，"周志远说前面就有密营。"
担架上传来轻微的响动。赵雪梅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抓着担架边缘。"放我下来...我能走..."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林海川装作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三天前那场伏击战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赵雪梅腿上的枪伤，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风雪中隐约可见几缕炊烟，像灰色的丝带缠绕在山腰处。
"到了！"走在最前面的周志远突然喊道。他摘下破碎的眼镜擦了擦，镜片上沾满了雪粒。"就在那片红松林后面。"
队伍里响起一阵疲惫的欢呼。张铁山拖着缴获的山炮走在最后，炮管上结满了冰凌。这个山东汉子左臂吊着绷带，却坚持要亲自押运这门来之不易的重武器。"奶奶的，"他咧嘴笑道，胡须上挂着冰碴，"有了这玩意儿，看小鬼子还敢追着咱们跑！"
密营比林海川想象的要大得多。十几座半埋在地下的木屋散布在松林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几个穿着羊皮袄的哨兵从伪装良好的掩体里钻出来，手里的步枪各式各样，但眼神同样锐利。
"老周！"一个满脸冻疮的年轻人跑过来，接过周志远的背包，"陈队长等你们好几天了。"
林海川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营地。木屋之间晾晒着兽皮和野菜，几个妇女正在一口大铁锅前忙碌，锅里飘出混杂着肉香和药草味的蒸汽。角落里，几个孩子用木棍当枪，模仿着打仗的动作。这不像个军事据点，倒像个与世隔绝的山村。
"林营长，"周志远走过来，指了指最大的一座木屋，"先把赵大夫送到医务所去，那里有正经大夫。"
医务所比想象中整洁。墙上钉着几排木架，摆满了瓶瓶罐罐，有些贴着日文标签，显然是缴获的药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研磨药材，石臼发出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枪伤？"老者头也不抬地问。他手指粗短，却灵活得像年轻姑娘，几下就拆开了赵雪梅腿上的绷带。"伤口处理得不错，但有些感染。"他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瓷瓶，"得上这个。"
赵雪梅突然抓住老者的手腕："磺胺粉...还有吗？"
老者挑了挑灰白的眉毛："你懂医？"
"省立医院...战地救护班..."
老者点点头，从另一个架子上取下个小铁盒："就剩这些了，省着用。"
林海川站在门口，看着老者熟练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从木板缝隙钻进来的风把油灯吹得忽明忽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背着步枪，枪托上结的冰正在融化，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
"你该去休息了。"赵雪梅突然对他说。女医生的声音还是很轻，但眼神己经清明了许多。"三天没合眼了。"
林海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时，他看见周志远站在医务所门外，正和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低声交谈。那人穿着打补丁的灰布军装，腰间别着把精致的勃朗宁——是陈队长。
"...关东军增派了一个联队到蚂蚁河..."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飘来，"...必须转移伤员..."
林海川故意踩重脚步走过去。陈队长立刻止住话头，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胸前的东北军徽章上。
"林营长，"陈队长伸出手，"久仰。"
握手时，林海川感觉到对方掌心厚厚的茧子——这是常年握枪又拿锄头的手。"陈队长，"他简短地回应，"多谢收留。"
"都是打鬼子的兄弟，不说这些。"陈队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深邃，"今晚有个会，你也来参加吧。"
木屋中央的火塘烧得很旺，松木噼啪作响，散发出浓郁的树脂香。二十几个抗联干部围坐成一圈，传阅着几张皱巴巴的地图。林海川坐在靠门的位置，背后是呼呼作响的寒风，面前是跳动的火光。
"最新情报，"陈队长用一根树枝指着地图，"鬼子在蚂蚁河吃了亏，正从吉林调兵报复。"树枝移到另一个标记，"我们的密营在这里，暂时安全，但必须做好转移准备。"
林海川注意到地图上标注着十几个类似的密营位置，有些画着叉，显然己经被摧毁。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奉天的位置——那里现在叫什么？"奉天"还是"沈阳"？少帅离开后，连地名都跟着变了。
"林营长，"陈队长突然点名，"你们有什么打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火光在这些人的脸上跳动，照亮了深浅不一的伤疤和冻疮，却照不亮他们眼中的神色。林海川缓缓站起身，皮靴上的雪水在火塘边化开。
"东北军第七旅620团一营，"他声音低沉，像是在宣读某种誓言，"现有战斗人员三十七名，马克沁机枪一挺，辽十三式步枪二十八支，缴获山炮一门。"他顿了顿，"我们只打鬼子。"
屋里安静了几秒。周志远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火光，看不清眼神。陈队长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的胡茬。
"好，"最终陈队长打破沉默，"那我们就一起打鬼子。"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不过有些规矩得说清楚..."
会议持续到深夜。林海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听着，只在讨论战术时偶尔插话。抗联的作战方式与正规军截然不同——他们更依赖地形和突然性，像一群神出鬼没的山魈。当讨论到伤员安置时，他忍不住问道：
"赵大夫...我是说我们的医生，什么时候能归队？"
陈队长和周志远交换了个眼神。"伤筋动骨一百天，"周志远说，"而且白大夫——就是医务所那位——说她的医术很好，想留她多教些战地救护的本事。"
林海川握紧了拳头。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赵雪梅确实需要休养，而他们的下一站可能是更艰苦的游击区。
散会后，风雪更大了。林海川站在木屋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身后传来脚步声，张铁山拎着个酒壶走过来。
"喝点？"山东汉子晃了晃酒壶，"缴获的日本清酒，劲儿不大。"
两人就着风雪喝起了闷酒。清酒带着股米香，滑下喉咙却烧得像团火。张铁山突然压低声音："营长，我打听过了，这地方往北三十里就是苏联边境。"
林海川的手顿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少帅..."张铁山的声音更低了，"听说在苏联人那边有联络处..."
酒壶里的液体突然变得难以下咽。林海川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少帅的场景——那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将领，站在奉天城头对全军训话，誓言与东北共存亡。而现在呢？南京？苏联？还是己经被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铁山，"他最终说道，声音沙哑，"我们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张铁山沉默了。风雪呼啸着卷过木屋，像是无数亡魂在呜咽。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用的是当地方言，林海川一个字也听不懂。
"睡吧，"他拍了拍张铁山的肩，"明天还要训练新兵用那门山炮。"
回到分配给他的小木屋，林海川发现炕己经烧热了。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芯调得很暗，刚好能看清角落里堆着的装备。他的毛瑟手枪被擦得锃亮，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躺在炕上，林海川从贴胸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合影——东北军第七旅全体军官在北大营的留影。照片上的年轻人个个意气风发，谁能想到几个月后就会阴阳两隔？他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后停在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上——那是赵雪梅的哥哥，旅部医官赵雪松，在事变第一夜就牺牲在手术台前。
屋外的风雪声中，隐约传来伤员的呻吟和哨兵的咳嗽。林海川把照片收回口袋，翻了个身。炕很暖和，但他却迟迟无法入睡。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奉天城，听见少帅在说："东北军的魂，永远在这片黑土地上。"
而现在，这片土地正在风雪中沉睡，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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