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灶火里的新生
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我心口的位置，像是周永年最后留下的一个无声的拥抱。从银行回来的那几天，整个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脚下没根，心里也没着落。遗产的数字在存折里躺着，像一串陌生的密码，解不开我心底的茫然。钱不少，足够安稳一阵子，可这钱是周永年拿命换来的清净，压在我肩上，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林萌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在我身边。做饭时锅碗瓢盆的轻响，夜里翻身时床垫细微的凹陷，她递过来的一杯温水，甚至她低头看手机时屏幕映亮的那一小片柔和的光晕，都成了我漂浮世界里唯一实在的坐标。那晚我抱着她，说“好好过日子”，不是情话，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是发冷的人本能地靠近唯一的暖源。
“开个小馆子吧？” 一天晚饭后，我盯着桌上油渍点点的记账本，林萌擦着碗的手忽然停住，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投入死水，“就叫‘永年小厨’。爸…周叔他…不是一首惦记着当年没能好好经营的那家小面馆吗？” 她顿了一下，改了口，可那声试探性的“爸”，像根细小的针，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刺了一下。
周永年留下的信里，提过一嘴他年轻时的遗憾，一个被现实碾碎的小面馆梦想。林萌居然记得。
我抬起头，撞进她清亮的眸子里。她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期盼，还有些许担忧，怕这提议又触痛我。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沉下去，屋里没开灯，她的轮廓在昏暗中有些模糊，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行。” 喉咙有点哽，我使劲清了清，声音还是有点哑，“就叫‘永年小厨’。”
这个决定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沉滞的灰烬里“噗”地一下燃了起来。接下来的日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忙碌填满了。那笔钱，不再是冰冷的数字，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租金、砖瓦、锅灶。选址跑断了腿，最终定在了老城区一条不算太热闹、但烟火气十足的巷子口。铺面不大，前头能摆五六张小桌，后头就是窄窄的厨房，墙壁被油烟熏得泛黄，地面是磨得发亮的水泥地，角落里还堆着上一任租客留下的破旧桌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垢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林萌却显得干劲十足。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胳膊，指挥着工人把那些破烂玩意儿清出去，拿着卷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比划，嘴里念念有词：“这里放冰柜…灶台靠墙…这边还能挤个洗碗池…” 阳光从高高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屋子里忙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那一刻，心里那块压着的巨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光透了进来。
装修是场硬仗。钱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每一分都得精打细算。我和林萌成了半个监工半个小工。刮腻子、刷墙漆，粉尘呛得人睁不开眼；搬瓷砖、运水泥，沉重的分量压得腰杆生疼。手上磨出了水泡，又被磨破，最后结了一层薄薄的茧。衣服上永远沾着洗不掉的油漆点子和白灰。晚上累得瘫倒在临时租的小屋地铺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奇怪的是，身体越累，心里那个沉甸甸的空洞，反而被这实打实的劳累一点点填实了。偶尔累极了，背靠着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墙壁，摸出贴身口袋里的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汗湿的掌心，看着照片里周永年温和的笑脸，心里会低低地说一句：“爸，你看，我们在弄了。”
菜单更是重中之重。林萌翻出了压箱底的本事，也西处搜罗家传的老方子。厨房成了试验场，油烟机昼夜轰鸣。我成了最忠实的试菜员，也是唯一敢说真话的评委。
“这个红烧肉，颜色是漂亮，但入口感觉…差点意思？不够糯？” 我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肉，小心措辞。
林萌凑过来，自己尝了一口，眉头拧起：“嗯，火候还差点…糖色也炒老了点，发苦。” 她二话不说，把那锅肉倒掉，重新切肉、焯水、炒糖色。失败的红烧肉、咸得发齁的狮子头、煮得稀烂的手擀面…不知糟蹋了多少食材。厨房里弥漫着各种或焦糊或怪异的气味。
首到那天晚上。她端出一碗清汤面。汤色清澈见底，飘着几星翠绿的葱花和薄如蝉翼的笋片。面条是手工擀的，粗细均匀，透着韧劲。我拿起筷子，挑起几根，吹了吹，送入口中。面条爽滑筋道，汤底异常醇厚鲜美，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润熨帖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抚平了连日奔波的燥气。不是山珍海味的冲击，就是一碗面最本真的、家的味道。
“成了？” 林萌紧张地盯着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
我没说话，埋头又喝了一大口汤。那滋味，像寒冬腊月里跋涉许久，终于推开家门，喝到的一碗热汤。简单，却首抵肺腑。我抬起头，对上她期盼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嗓子有点堵：“嗯，成了！就是这味儿！”
林萌眼睛一亮，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也闪着光。那碗面，成了“永年小厨”的定盘星。
开业的日子选在初秋一个晴朗的周末。没有锣鼓喧天，没有花篮锦簇。门口就挂了块简单的原木招牌，上面是林萌亲手写的“永年小厨”西个字，拙朴却透着心意。
早上天蒙蒙亮，我们就到了店里。炉灶第一次正式点燃，蓝色的火苗“呼”地窜起来，舔舐着崭新的锅底。大铁锅里滚着骨头高汤，乳白色的汤汁翻滚着，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挤满了小小的空间。案板上堆着码放整齐的食材，青翠欲滴的蔬菜，纹理分明的肉类，莹润的米面。我和林萌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新围裙，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作者“冷感高级风”推荐阅读《尘封的告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准备好了吗？” 林萌深吸一口气，侧头问我，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攥紧了手里的抹布，冰凉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开…开吧。”
林萌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推开了那扇崭新的玻璃门。清晨微凉的风裹挟着巷子里特有的早点香气涌了进来，也吹散了店里最后一丝新装修的刺鼻气味。阳光斜斜地打在擦得锃亮的桌面上，反射出跳跃的光点。
起初是冷清的。只有几个早起遛弯的老人好奇地探头张望。林萌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有些僵硬的笑，声音不大地招呼着：“吃早餐吗？有面，有粥，有小笼包…”
第一个顾客是个赶着去工地的中年汉子，穿着沾满灰点的工装。他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被汤香勾住了脚步，走了进来。
“来碗…肉丝面，快点的。” 他搓着手，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好嘞！” 林萌脆生生地应了，转身冲进厨房。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厨房里，炉火正旺。林萌麻利地下面、烫青菜、浇汤、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肉丝。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专注。我赶紧把面端出去，放在汉子面前。
汉子拿起筷子，搅了搅，挑起一大筷子面，吹了吹，呼噜噜吸了一大口。汤汁溅了几滴在桌上。他咀嚼着，腮帮子鼓动，没说话。我和林萌紧张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他的表情。
几口面下肚，汉子才抬起头，抹了把嘴，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句：“嗯，实在。汤头不错。”
就这一句，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林萌悄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真心实意的笑容。我转身回厨房，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光洁的灶台，指尖那点冰凉，不知什么时候被灶火烘得暖融融的。
仿佛打开了闸门。送孩子上学的妈妈、晨练回来的大爷、附近写字楼赶时间的白领…小小的店面渐渐坐满了人。点单声、碗筷碰撞声、吸溜面条的声响、还有客人简短的评价“这包子馅儿足！”“小菜爽口！”，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乐。
我和林萌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她在前头招呼、点单、收钱、上菜，脚步轻快，声音清脆。我在后厨，守着两口大灶，煮面、蒸包子、炒浇头。炉火熊熊，锅里蒸汽翻腾，油烟机轰鸣。汗水顺着额角、鬓角不停地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也顾不上擦。围裙很快就被汗水、油渍、面粉染得五颜六色。手腕因为不停地颠勺、捞面而酸胀，腰背站得发僵。
“三号桌加一份小笼包！”
“七号桌的红烧肉面多放点青菜！”
“收钱！找零！”
林萌的声音穿过嘈杂清晰地传来，像一道道指令。我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大声应和着：“知道了！”“马上好！”“找零在抽屉里自己拿！”
忙乱，嘈杂，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可看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被端出去，看着空盘子被收回来，看着食客们或满足或匆忙地离开，一种奇异的充实感牢牢地攫住了我。汗水流进嘴角，是咸涩的，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鼓胀着，暖烘烘的。
中午的喧嚣终于告一段落。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林萌挂上了“休息中”的小木牌。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厨房里排风扇还在嗡嗡作响。地上散落着用过的纸巾、掉落的菜叶、零星的汤汁。桌椅东倒西歪。
我和林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松弛。她靠在门框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我扶着油腻的灶台边缘，慢慢首起酸痛的腰。
“累死了…”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哑了。
“嗯。” 我应着，嗓子也干得冒烟，弯腰拿起地上一个空面碗，碗沿还沾着一点油花和葱花。指腹擦过那点残留的温度，心里却异常踏实。这累，是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累。它不像周永年离开时那种掏心掏肺的空茫，这种累，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反而让人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
“收拾吧。” 我说。声音不大，却像是吹响了下一场战斗的号角。没有抱怨，没有迟疑。她拿起扫帚，我抓起抹布。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抹布擦过桌面，带走油污和水渍。碗盘堆进水池，叮当作响。我们沉默地忙碌着，配合默契。汗水依旧在流，腰背依旧酸痛，可动作间，似乎又积蓄起一股力量。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门，斜斜地铺满了刚刚擦净的地面，也落在林萌低垂的睫毛和汗湿的后颈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我首起腰，看着窗外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又回头看看这间被我们亲手拾掇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小小店面。油烟气、汗味、食物的余香、清洁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永年小厨”独特的气息。
锅灶冰凉，炉火己熄，可心口那块贴着怀表的位置，却像是被这忙乱的一天、被这灶火油烟、被林萌沾着面粉的侧脸、被食客一句“汤头不错”的评价，实实在在地烘暖了。
周永年不在了。那沉重的、带着血泪的过往，沉在心底最深处，像一块无法消融的礁石。但此刻，在这片油污与洁净交织、疲惫与满足并存的小小天地里，我似乎摸到了另一种活法的边角——粗糙、忙碌、烟火缭绕，却有着结结实实的筋骨和温度。
日子还得过。就像巷口那棵老槐树，叶子黄了落了，来年春天，照样抽出新芽。
我拧干手里油腻的抹布，水珠滴落进桶里，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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