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照片里的刀
那声凄厉的惨叫像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断了店里最后一丝活气。
赵德贵,那个穿着深褐色油污工装的男人,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双手死死箍着自己的脑袋,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鼻涕眼泪糊满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混着工装前襟洗不掉的油污,肮脏又绝望。他整个人都被一种纯粹的、摧毁理智的恐惧吞噬了,蜷缩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抖得像片狂风里的枯叶。
照片。
就是那张照片!
它静静地躺在油腻的桌面上,被赵德贵碰翻的面碗里泼洒出来的汤水浸湿了一角。昏黄的灯光下,它像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磁石,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浑身冰凉,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又猛地涌回头顶,撞得太阳穴突突狂跳!手脚僵硬得如同灌了铅,想移开视线,却根本做不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疯狂叫嚣——那照片上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能把一个活人吓成这副鬼样子?!
我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鞋底踩在泼洒的面汤上,滑腻腻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肋骨!目光,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死死地钉在了那张摊开的照片上!
看清了。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泛着陈旧的黄色。画面有些模糊,像是隔着雨雾拍的。
背景,是一大片狼藉的废墟。扭曲断裂的钢筋像怪物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水泥块堆积如山,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刺眼的、令人心悸的灰白色粉末。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那股刺鼻的粉尘味。废墟深处,隐约能看到几处暗红色的、己经干涸发黑的大片污渍,像泼洒的油漆,又像…凝固的血!
废墟的正中央。
一个人。
不,是半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他穿着和周永年那张怀表照片里一模一样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但此刻,那身衣服被染成了暗红色,破烂不堪,沾满了灰白的粉尘和黑褐色的血污。他的下半身…被一块巨大扭曲的水泥预制板死死压住了!只露出腰部以上。
他的脸!
那张脸!
尽管被粉尘和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尽管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极度扭曲,尽管额头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暗红色的血…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周永年!
是我的亲生父亲!
照片里的他,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像粗壮的蚯蚓般暴凸出来,几乎要挣破皮肤!嘴巴张得极大,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的痛苦!那痛苦是如此剧烈,如此真实,穿透了陈旧的相纸和漫长的时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扎进我的大脑深处!
他的一只手,从水泥板的缝隙里艰难地伸了出来。那只手沾满了血污和粉尘,五指死死地抠着冰冷坚硬的水泥边缘,指甲己经全部崩裂翻卷,指缝里全是暗红的血肉!那是一个濒死之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哪怕一点点生的希望的姿态!绝望而徒劳!
照片的右下角,靠近边缘的位置,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歪斜,像是手在剧烈颤抖时写下的:
【永年哥…对不起…我们…没顶住…】
“轰——!!!”
一声巨响在我脑子里炸开!不是张瘸子的扳手,是比那更猛烈、更彻底的毁灭!眼前的一切——油腻的灶台,空荡的桌椅,林萌惊恐的脸,地上抽搐的赵德贵,拄着拐沉默如山的张瘸子——瞬间扭曲、旋转,然后被一片刺目的血红彻底淹没!
“爸——!!!”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带着血沫!带着五脏六腑都被绞碎的剧痛!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疯兽,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了拳头上!身体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蛮力,朝着地上那个还在哀嚎颤抖的赵德贵,狠狠扑了过去!
“我妈!!!”
拳头带着风声,带着我所有的悲愤和杀意,砸向赵德贵那张涕泪横流的、肮脏的脸!
“宇哥!不要!”林萌的尖叫带着撕裂般的哭腔。
就在我的拳头即将砸中目标的瞬间!
一条腿!
一条穿着油腻工装裤、坚实有力、肌肉虬结的腿!
猛地横插进来!像一根突然砸下的铁桩!精准无比地挡在了我的拳头和赵德贵的脸之间!
“砰!”
一声闷响!我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条腿上!感觉像是砸在了一块包裹着皮革的坚硬岩石上!巨大的反震力顺着胳膊猛地传回,震得我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骨头缝里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灶台边缘,震得锅碗瓢盆一阵乱响!
剧痛从指骨蔓延到肩膀!我靠着灶台,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条挡路的腿,然后顺着那条腿向上,看到了张瘸子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冷酷的脸!
他拄着单拐,稳稳地站着。那条挡住我拳头的腿,是他唯一的好腿。他浑浊的黑眼珠冷冷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漠然。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安静地垂在另一侧。
“别动他。”张瘸子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轮在生铁上摩擦,带着一种冰冷的命令口吻。
“他害死了我爸!!!”我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剧痛而扭曲变形,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咸涩的味道充斥口腔,“照片上!他写的!‘对不起’!‘没顶住’!是他!就是他!!”我指着地上蜷缩成一团、还在无意识呜咽的赵德贵,又指向桌上那张被汤水浸湿了边角的、如同地狱画卷的照片,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是他!就是他害死了我爸!”我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张瘸子,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你拦我?!你凭什么拦我?!你把他带来干什么?!让他看看我爸是怎么死的?!让他再得意一次吗?!啊?!”
愤怒和巨大的悲痛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灼着我的理智。我根本顾不上眼前的人是张瘸子,是那个一扳手砸飞了刀的煞神!我只想撕碎地上那个畜生!把他像照片里我爸被压碎的身体一样,砸成肉泥!
张瘸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波澜。那是一种混合着痛楚、愤怒和深深疲惫的复杂情绪。他看着桌上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周永年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只死死抠着水泥板的、血肉模糊的手。他的呼吸似乎沉重了一瞬,握着单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但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一个人。”张瘸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是…龙老六。”
龙老六?!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狂怒的混沌!
我猛地僵住!像被瞬间冻僵的木偶。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瘸子,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龙老六?收保护费的龙老六?跟周永年的死…有什么关系?!
地上蜷缩的赵德贵,在听到“龙老六”三个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停止了呜咽,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头,身体缩得更紧,发出更加惊恐的、像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
“当年…化工厂。”张瘸子浑浊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我脸上,又缓缓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赵德贵,最终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血腥的噩梦。
“要扩建新车间…龙老六…包了土方和一部分建材…钢筋…水泥…都是他经手的…”张瘸子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为了赶工…为了省钱…他用的料…都是最次的…钢筋细得像麻杆…水泥标号不够…里面掺了不知道多少沙子…”
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个可怕的轮廓,在张瘸子干涩的叙述中,渐渐清晰。
“你爸…周工…他是技术骨干…他懂行…他看出问题了…”张瘸子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深切的痛楚和压抑的怒火,“他去找过厂领导…吵过…闹过…拍过桌子…他拿着检验报告…说那料不合格…说会出事…说那是拿人命开玩笑!”
张瘸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嘶哑:“可龙老六…塞了钱!堵了嘴!厂里…从上到下…都他妈装聋作哑!只想着赶紧完工!只想着捞钱!”
他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也跟着微微晃动。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艰难,仿佛吸进去的是刀子。
“后来…后来就出事了…”张瘸子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死寂般的冰冷,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桌上那张如同地狱入口的照片,“…就是照片里那样…新车间…刚封顶…还没用…就塌了…塌得…像个烂豆腐渣…”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照片里周永年那张扭曲痛苦的脸,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周…老周他…他那天不该去!他不放心!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偷偷溜进去…想再检查一遍…结果…”
张瘸子说不下去了。他猛地闭上眼,那张布满油污和旧疤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血丝。他看向地上抖得快要散架的赵德贵,眼神冰冷得像刀子。
“他…赵德贵…”张瘸子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是当时工地的监工…龙老六的狗腿子!老周发现料有问题…第一个找的就是他!可他…收了龙老六的钱!昧了良心!拍着胸脯跟老周保证…说料没问题!说进度要紧!是他…是他拍着胸脯…把老周骗进那个还没验收的鬼地方的!”
“轰——!”
张瘸子的话,像一颗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进我的脑海!所有的碎片——周永年背负的污名、他信中隐晦的痛苦、那张地狱般的照片、赵德贵工装上的油污和他那畏缩恐惧的眼神——瞬间被一条名为“龙老六”的、沾满鲜血的锁链,死死地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原来我爸不是懦夫!不是废物!他是英雄!是一个在黑暗和贪婪面前,不肯低头的英雄!他抗争过!他怒吼过!他想救所有人!可最终…却被龙老六的贪婪、被赵德贵的背叛、被那些肮脏的金钱和沉默,活生生地压死在了废墟之下!还要背上导致事故的黑锅!
一股比刚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怒火,像火山熔岩般在我胸中轰然爆发!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地上那个被恐惧吞噬的可怜虫!
是龙老六!
那个吸着人血、踩着尸骨、靠肮脏手段发家、现在又把手伸向我们小店的恶魔!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恨意!
“龙…老…六…”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渣,从我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带着彻骨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首蜷缩在地上、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赵德贵,突然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哭!他像是被张瘸子最后那句指控彻底击垮了最后的防线!
“啊——!!!是我!是我啊!!!”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那张污秽不堪的脸上充满了崩溃和绝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张照片,又像是不敢看,“永年哥…永年哥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贪!我怕!我怕龙老六弄死我全家啊!他…他当时威胁我!他说我要敢说出去一个字…就…就把我老婆孩子扔进搅拌机里!我…我…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他挣扎着,手脚并用,朝着桌子的方向爬去,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手,颤抖着伸向那张照片,伸向照片里周永年那张痛苦扭曲的脸。
“永年哥…我该死…我该死啊…这些年…我天天做噩梦…天天梦见你…梦见你被压在那儿…看着我…看着我啊…!”他哭嚎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我不敢回来…我躲在外地…像条野狗…可…可我躲不掉啊!我躲不掉这张脸!躲不掉这身油!我…我身上这油…就是那天…那天沾上的…洗不掉!永远洗不掉啊!!!”
他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深褐色油污的旧工装,像是要把那层象征着罪孽和恐惧的皮扒下来!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抓挠着,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我…我活该!我活该像条狗一样活着!永年哥…我…我给你偿命!我给你偿命!!!”赵德贵像是彻底疯了,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再看照片,而是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朝着旁边冰冷坚硬的灶台,狠狠撞了过去!
“拦住他!”张瘸子低吼一声!
我离得近,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在他脑袋即将撞上冰冷瓷砖的瞬间,死死抱住了他!一股巨大的冲力带着我一起撞在灶台上,后背传来一阵闷痛!
赵德贵在我怀里疯狂地挣扎、嘶吼,涕泪口水糊了我一身,力气大得惊人!他嘴里不停地嚎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对不起永年哥!我该死!”
“冷静点!你他妈冷静点!”我死死箍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后拖。林萌也尖叫着冲过来帮忙。店里乱成一团。
张瘸子拄着拐,站在几步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用那双浑浊冰冷的眼睛,看着赵德贵在我怀里崩溃挣扎,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哭嚎。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看透世事后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悲哀。
“够了!”张瘸子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破了赵德贵疯狂的哭嚎!
赵德贵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抬起那张被绝望和泪水彻底淹没的脸,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张瘸子,只剩下粗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
“死?”张瘸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冷笑,那笑容在他布满旧疤的脸上显得格外扭曲,“你死了,龙老六就高兴了。他巴不得所有知道当年事的人,都死绝了。”
他浑浊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住赵德贵失神的眼睛:“想赎罪?那就活着!把你当年怎么收的钱!怎么拍的胸脯!龙老六怎么逼你!怎么威胁你!他用的什么料!塞了谁的钱!一件一件!一桩一桩!都他妈给我吐出来!吐干净!”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赵德贵身上!他的身体随着张瘸子的话,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剧烈地挣扎、恐惧、最终变成一种死灰般的绝望。
张瘸子不再看他。他拄着单拐,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张桌子旁。伸出那只沾满油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无尽痛苦和罪恶的照片拿了起来。他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擦拭着照片上溅落的汤渍和赵德贵的泪水,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后,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压了千斤巨石。
“周宇。”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店,是你爸留给你…好好活着的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狼藉的店里,扫过惊魂未定的林萌,最后落在我因愤怒和悲痛而扭曲的脸上。
“龙老六…”他握着照片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泛白,“…欠你爸的。”
“欠这条街的。”
“欠这世道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冰冷的火星猛地爆燃起来,变成两簇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这债…”
他猛地抬起握着照片的那只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啪!”
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
“…得用血来偿!”
照片被他死死地按在桌面上,照片里周永年那双因极致痛苦而瞪圆的、死不瞑目的眼睛,透过浑浊的相纸,首勾勾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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