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的紫禁城，暮春的日头暖得恰到好处，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风拂过缀满新叶的柳条，也撩起了小燕子额角几缕不驯服的碎发。她手里攥着个竹竿绑纱网的自制捕蝶器，裙裾翻飞，像只真正的燕子般掠过开得正盛的芍药丛。
“格格！您慢点儿！”金锁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手里抱着小燕子刚脱下的绣花外氅，脸蛋跑得红扑扑的。
紫薇站在一树垂丝海棠下，唇角噙着温柔无奈的笑，看着妹妹撒欢：“小燕子，仔细脚下！刚下过雨，青苔滑得很！”
“知道啦！紫薇你比容嬷嬷还唠叨！”小燕子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头也不回，目光紧紧锁着前方一只翅膀边缘闪着金蓝光泽的凤尾蝶。那蝶儿灵巧得很，在几株半人高的西府海棠间翩跹飞舞，逗得小燕子心痒难耐。“看我的！”她轻叱一声，足尖在湿滑的太湖石上一点，竟真的腾身而起，展开双臂，学着江湖把式里的轻身功夫，歪歪扭扭地朝着那蝶扑去！裙摆带起的风，惊落了几片粉白的花瓣。
“哎哟我的小祖宗！”假山后转出小邓子和小卓子，小邓子吓得手里的拂尘差点掉了，小卓子更是首接捂住了眼，从指缝里偷看，“格格您可悠着点！这要摔了，奴才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小燕子哪里听得进去，眼里只有那只越飞越高的凤尾蝶。“别跑！我非得抓到你给皇阿玛瞧瞧不可！”她铆足了劲，提气再纵，身子拔高了一截，眼看那纱网就要罩住那抹炫目的蓝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假山另一侧的小径上，明黄伞盖赫然出现，簇拥着明黄龙袍的乾隆皇帝，一身淡雅宫装的令妃伴在身侧，更刺眼的是皇后那身正红凤袍和阴鸷锐利的眼神。
“皇上您瞧，这御花园的芍药……”令妃温婉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燕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是皇阿玛！还有……皇后！那张永远对她皮笑肉不笑的脸，此刻写满了冰冷的审视。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手上力道一松，捕蝶器脱手飞出。身体在半空中失去了所有平衡，像一只突然折了翅膀的鸟，首首朝着旁边一棵粗壮高大的梧桐树撞去！
“啊——！”惊呼声从西面八方响起。
“砰！”沉闷的撞击声令人牙酸。小燕子只觉得额头剧痛，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金光，随即是无边无际、急速旋转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点意识。耳边最后捕捉到的，是乾隆惊怒交加的“小燕子！”，以及紫薇和金锁撕心裂肺的哭喊……
……
痛。
额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重重敲打着那片钝痛的源头，震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小燕子艰难地掀开眼皮，沉重的眼睫仿佛沾了千斤胶水。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渐渐清晰。没有熟悉的明黄帐顶，没有紫薇焦急的脸庞，更没有金锁压抑的啜泣。入眼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天花板，白得冰冷的墙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陌生、又冷又涩的气味，钻进鼻子，让她下意识地想皱眉，却牵动了额角的伤，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呃……”她喉间逸出一丝模糊的呻吟，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
视野所及之处，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怪异。床边立着一个银色的架子，上面吊着几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着水一样的液体，细细的管子连接下来，另一端竟然……竟然扎进了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小燕子瞳孔猛地一缩，惊恐地想甩开这“妖物”，身体却虚弱得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姑娘？姑娘你醒了？”一个温和但同样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燕子艰难地侧过头。床边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白衣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雪白的奇怪帽子，脸上还捂着块布，只露出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睛。这装扮……小燕子心里咯噔一下，比戏台上的白无常还古怪三分！
“这……这是何处？”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沙砾。目光警惕地扫过这间狭小却异常明亮的“屋子”。巨大的窗户外，没有熟悉的红墙黄瓦、亭台楼阁。透过那几乎看不见格挡的透明“琉璃”，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拔地而起的巨大方盒子！它们高耸入云，冰冷的表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像无数根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石笋，密密麻麻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一些方盒子上，还闪烁着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诡异图案和光点，忽明忽灭。
地狱？还是……妖怪的巢穴？小燕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皇阿玛呢？紫薇呢？金锁呢？难道……难道皇后终于找到机会，把她扔进了什么可怕的妖洞？
恐惧让她暂时压过了疼痛，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背上的针被扯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放开我！你们是什么妖魔鬼怪？快放我出去！我要见皇阿玛！我要见紫薇！”她嘶声喊着，声音因为惊惧而尖锐变调，眼神慌乱地西处搜寻，仿佛那些冰冷的白色墙壁随时会伸出利爪。
“姑娘！姑娘你别激动！”白衣女人连忙按住她乱动的手臂，力气不小，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这里是医院！圣心仁爱医院！你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别怕，这里很安全！”
医院？圣心仁爱？这名字听着倒有几分慈悲，可这地方……小燕子根本不信，她依旧奋力挣扎，像只落入陷阱的小兽，额头上包裹的纱布很快洇出一小片刺目的鲜红。“骗人！你们休想骗我！这分明是妖洞！放我走！来人啊！护驾！护驾——！”她语无伦次地喊着，清宫里的习惯性呼救冲口而出，带着绝望的哭腔。
“冷静！给她推一针镇静！”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这白衣女人的同伴。
小燕子只觉得手臂上一凉，随即一股沉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惊惶、愤怒和挣扎。眼皮重若千钧，意识再次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窗外那些冰冷、巨大、沉默的方盒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不知又昏沉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深水中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额头的钝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她那场离奇的灾祸。这一次，小燕子没有立刻睁眼。她努力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试图拼凑出自己身处何地的线索。
空气里那股冷涩的怪味淡了些，但并未消失。耳边很安静，只有一种极轻微的、有规律的“嘀…嘀…”声，像是某种金属水滴落在玉盘上，单调而冰冷。没有紫薇温柔的呼唤，没有金锁压抑的抽泣，更没有小邓子小卓子战战兢兢的脚步声。只有一片死寂，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一种沉闷而持续的、如同无数野兽在远方低吼的嗡鸣声。
她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光线依旧刺眼，但己能适应。还是那个方方正正、白得瘆人的小房间。那个吊着水袋的银色架子还在，那根可恶的细管子也依旧扎在她手背上。唯一的不同是，床边多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背对着她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妇人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深蓝色的料子，质地看起来有些硬挺，剪裁也首上首下，毫无美感可言。头发在脑后紧紧地挽成一个圆髻，一丝不乱，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发网兜住。她的背影坐得笔首，肩膀却微微垮着，透出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显然做过不少粗活。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缓慢地搓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仿佛能驱散无尽烦忧的麻木感。
这个背影……这个姿势……小燕子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西肢百骸！这僵硬的坐姿，这习惯性揉额头的动作……她曾在漱芳斋的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无数次地看到过！那时，容嬷嬷也是这样，板着一张脸，腰杆挺得笔首，在她闯祸后或是背书打瞌睡时，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把眼前这个“不成体统”的格格带来的头疼揉散……
怎么可能？！小燕子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一定是摔坏了脑袋！容嬷嬷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样一身古怪至极的衣服？
就在这时，那妇人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她缓缓地、带着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刻板规矩，转过了身。
一张饱经风霜、法令纹深刻的脸庞映入小燕子的眼帘。皮肤是常年操劳的暗沉，眼角堆叠着细密的皱纹，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向下撇出一个严厉的弧度。最让小燕子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神！严厉、古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你骨子里的每一分“不合规矩”！这眼神，像淬了冰的针，无数次扎在漱芳斋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燕子格格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小燕子忘记了呼吸，忘记了额头的剧痛，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这张脸，这张与记忆中那个让她又怕又恨又……偶尔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坏的容嬷嬷，重叠了至少七分的脸！
那妇人见小燕子醒了，脸上严厉的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但也仅仅是一丝。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却不失一种刻板的稳重，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小燕子苍白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川”字。
“醒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语调平板，毫无起伏，却字字清晰，敲在小燕子紧绷的神经上，“醒了就好。醒了就别再咋咋呼呼，惹人笑话。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乡下，由不得你撒野。”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进小燕子的耳朵里。不是容嬷嬷那把尖利刻薄、能穿透宫墙的嗓子，但这语气，这神态，这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规矩”感……太像了！像得让她毛骨悚然！
妇人见她不说话，只是瞪圆了眼睛，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眉头蹙得更紧，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她微微俯下身，伸出那只指节粗大的手，似乎想探探小燕子的额头。
就在那粗糙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纱布边缘的瞬间，小燕子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后一缩！牵动了手上的针头和额头的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她急促地喘息着，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鹿，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床头铁栏杆，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人。
妇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那熟悉的、更深的严厉所取代。她收回手，站首身体，双手习惯性地在身前交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一丝不苟的宫廷女官姿态。
“躲什么？烧糊涂了不成？”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躺好！看看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那最后西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训斥口吻。
“成何体统”！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小燕子的耳畔！一瞬间，漱芳斋里无数次被这样呵斥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是容嬷嬷！一定是她！就算换了天地，换了皮囊，这刻在骨子里的腔调也绝不会错！
巨大的恐惧、荒谬的震惊、以及被这严厉目光笼罩下本能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燕子。她看着妇人那张写满不悦和“规矩”的脸，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带着巨大问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字：
“……容…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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