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后第十日的青溪镇，乌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血的破布，将月光捂得严严实实。镇子的石板路上，不知何时积了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踩碎了骨头。
张玄陵握着那枚并蒂莲银簪，站在七笑楼的废墟前。楼体塌了大半，断梁上还挂着半幅烧焦的戏服，风一吹，飘得像只断翅的鸟。他是来等沈素心的——昨夜她消散前说过，七笑楼的地基下藏着戏班惨案的最后线索，也是解开她魂体封印的关键。
三更梆子响过，镇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唢呐声。那声音不似人间乐器，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玻璃，调子却是喜庆的《百鸟朝凤》，被吹得荒腔走板，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张玄陵握紧桃木剑，循声望去。街角处，一队迎亲队伍正缓缓走来。
抬轿的是八个纸人，穿着大红的喜服，脸是白纸糊的，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随着步伐左右摇晃。轿子本身更是骇人——轿架竟是用白骨拼接而成，轿身雕着缠枝莲纹，仔细看去，那些纹路都是用细小的骨头拼缀的，隐约能认出是女子的指骨和耻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
轿夫身后跟着几个撒冥币的纸童，手里的纸钱飘落时，在空中化作一只只黑色的飞蛾，扑向路边的阴影。最前头吹唢呐的纸人，唢呐口挂着串骷髅头，每吹一个音，骷髅的眼眶里就闪过一丝绿光。
“是冥婚。”张玄陵的指尖泛起寒意。他在茅山典籍里见过记载，湘西一带若有枉死的女子，家人会为其操办冥婚，寻阳间男子结为鬼夫妻，否则死者怨气不散，会祸及乡邻。但这队迎亲队伍，分明是邪术操控的阴物，绝非普通的民俗仪式。
白骨轿在七笑楼废墟前停下，轿帘突然无风自动，露出里面铺着的红绸。红绸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却用的是暗红色的线，像干涸的血。
“吱呀——”轿门开了。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走了出来。嫁衣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泛着死气沉沉的暗紫，领口、袖口绣满了“囍”字，每个字的笔画都像扭曲的蛇。她的头上盖着红盖头，边缘垂着流苏，遮住了脸，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肤色青白，像冻了很久的肉。
张玄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身形，那嫁衣的款式，竟和他画像里的古装女子一模一样。
“张郎……”盖头下传来女子的声音，又甜又腻，却带着两股截然不同的调子，像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你来啦……”
是沈素心，却又不是她。那声音里掺杂着白小婉特有的尖利，像碎玻璃混在蜜糖里。
张玄陵的桃木剑首指红影：“白小婉！你对她做了什么？”
红影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铃铛的脆响，是从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的——那是沈素心药箱里的银针尾铃，此刻竟被串成了手链。“姐姐说……要嫁你呀……”她缓缓抬起手，露出一截皓腕，上面的镇魂符己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暗红的印记，像被红绳勒过的痕迹，“三十年前没办完的婚事，该补了……”
张玄陵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指尖却泛着青黑，正捏着一张泛黄的婚帖。婚帖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名字：张玄陵，沈素心。落款是三十年前的七月初七。
“这是蓝婆的阴谋！”张玄陵怒吼，雷法在掌心凝聚，“沈素心，醒醒！”
红影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她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别……别逼我……”盖头下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丝乌青的颜色，“快走……张玄陵……”
是沈素心的声音！她还在挣扎！
就在这时，吹唢呐的纸人突然上前一步，将一个托盘举到张玄陵面前。托盘里放着两只青瓷酒杯，杯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光，像新鲜的血。
“交杯酒……”白小婉的声音再次占据主导，红影朝着他伸出手，盖头滑落了一角，露出半张脸——左半边是沈素心苍白的面容，右半边却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喝了它……你就是我的了……”
张玄陵看着那杯“酒”，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甜，混杂着曼陀罗的香气。他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酒，很可能是蓝婆调制的蛊毒，或是能束缚魂魄的邪药。但他更清楚，沈素心还在里面，他不能走。
“好。”他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在纸人惊愕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液体入喉的瞬间，像吞下了一团火，顺着喉咙烧进胃里，随即又化作刺骨的冰，流遍西肢百骸。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游动，小小的，滑滑的，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爬。
“张玄陵！”红影发出一声尖叫，沈素心的意识短暂夺回主导，她猛地扑过来，想抢夺他手里的空酒杯，“那是同心蛊！你疯了吗？”
张玄陵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却在接触到他掌心的瞬间，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他能感觉到，杯中的蛊虫正在他体内产卵，而另一端，正与沈素心（或者说白小婉）的魂体相连。
“这样……我就能找到你了。”他看着她盖头下的眼睛，左半边是沈素心的焦急，右半边是白小婉的怨毒，“无论是你，还是她。”
白小婉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红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两重魂魄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她的嫁衣突然无风自动，裙摆下露出一双绣花鞋，鞋面上绣着的鸳鸯，眼睛竟是用黑狗血点的，此刻正幽幽地盯着张玄陵。
“起轿！”白小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八个纸人抬着白骨轿，将红影围在中间，就要往七笑楼的废墟里走。张玄陵想追上去，却被撒冥币的纸童拦住。纸童们的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蛊虫，朝着他扑来。
“滚开！”张玄陵的雷法爆发，金光劈过之处，纸人纷纷炸裂，化作漫天纸灰，里面的蛊虫被烧成了焦炭。
但当他驱散纸童时，白骨轿己经钻进了七笑楼的废墟，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废墟深处，传来白小婉尖利的笑声，混着沈素心微弱的呼救，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张玄陵握紧桃木剑，掌心的同心蛊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这场由蓝婆策划、白小婉主导的冥婚，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走进去，无论里面等着他的是喜堂，还是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七笑楼的废墟。断梁后的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灰和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沈素心的药香。
红盖头下的乌青嘴唇，婚帖上的名字，同心蛊的灼热……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真相——这场冥婚，或许不仅仅是蓝婆的阴谋，更是一场跨越了三十年的，命中注定的劫难。
废墟深处，喜堂的红烛己经点燃，映得断墙上的血字格外醒目：
“三生石上名，今日终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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