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后第二十五日的青溪镇，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阴雨。雨丝带着刺骨的寒意，打在张玄陵的白发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粒。他坐在七笑楼废墟的门槛上，背脊佝偻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枯树，曾经握剑的手此刻抖得连碗都端不稳——蛊王死后，纯阳之体失去制衡，衰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他，不过五日，青丝己染霜雪，眼角爬满皱纹，看上去竟像个年过七旬的老翁。
“喝口参汤。”沈素心的魂体端着个豁口的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碗里的参汤冒着微弱的热气，是她用最后一丝阴气凝聚的，能暂时吊住他的生机。她的左臂己经完全透明，只剩下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飘动，魂体边缘泛着淡淡的灰雾，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张玄陵接过碗，指尖触到她微凉的魂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皮肤下的血管像快要干涸的河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敲鼓。
“没用的。”他苦笑一声，参汤刚碰到嘴唇，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震洒，“素心，别白费力气了。”
沈素心的眼圈瞬间红了，魂体因激动而微微闪烁：“我不会让你死的！九叔说，义庄的停尸房里有口阴阳棺，黑棺养尸，白棺镇魂，只要我们……”
“阴阳棺？”张玄陵的眉头猛地一皱。他在茅山的禁书里见过记载，那是口用千年阴沉木打造的双生棺，黑棺贴地，聚阴煞之气；白棺悬顶，纳纯阳之魂，需活人与鬼同躺，以血为引，借阴阳逆乱之时偷取寿元。但这法子有个极其恶毒的副作用——躺棺者需十指相扣，共享生命，一旦一方死亡，另一方会瞬间魂飞魄散。
“那是邪术。”他放下碗，声音沙哑，“九叔是疯了才会让你打这主意。”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沈素心的魂体突然抓住他的手，透明的指尖微微用力，“你以为我愿意吗？但我更不想看着你变成一具枯骨！张玄陵，你听着，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张玄陵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离魂铜镜前她决绝的眼神，想起蛊池里她毫不犹豫滴下的魂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义庄的停尸房在镇子最东头，常年弥漫着福尔马林与尸臭混合的气味。沈素心的魂体穿过紧锁的木门时，门板上的镇魂符发出“滋滋”的灼烧声，魂体瞬间淡了几分。停尸房里并排摆着七口棺材，最中间那口最为特殊——黑底白盖，棺身刻满扭曲的符文，棺盖边缘镶嵌着七枚青铜钉，钉头上铸着鬼面图案，正是传说中的阴阳双生棺。
“就是这口。”沈素心的声音带着疲惫，她指向棺底刻着的咒文，“偷寿邪咒，需要在子时三刻，阴阳交替的瞬间躺进去。”
张玄陵走到棺边，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棺身。阴沉木特有的腥气钻进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棺底的咒文用朱砂混合着黑狗血绘制，蜿蜒扭曲，像无数条纠缠的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你想清楚了？”他回头看向沈素心，眼神复杂，“一旦躺进去，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沈素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解开腕上的红绳。红绳是当年冥婚时系上的，如今己经磨损得只剩半截，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血迹。她将红绳的一端系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另一端递给张玄陵：“九叔说，用这个代替血引，能让契约更稳固。”
张玄陵看着那截红绳，突然想起三生石上的画面——轮回路上，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过奈何桥。原来从一开始，命运就早己注定。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从义庄外传来，沉闷而悠长。沈素心推开阴阳棺的盖子，黑棺里立刻涌出一股浓烈的阴煞之气，带着无数细碎的哭嚎声，像有无数冤魂被关在里面。白棺的内壁镶嵌着细小的磷石，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蓝光，照亮了棺底刻着的并蒂莲图案。
“躺进去吧。”沈素心的魂体率先飘进白棺，透明的右手轻轻放在棺底的莲心处。
张玄陵深吸一口气，弯腰躺进黑棺。阴沉木的寒意瞬间浸透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伸出手，穿过黑棺与白棺之间的缝隙，轻轻握住了沈素心微凉的指尖。
就在十指相扣的瞬间，棺身刻着的咒文突然亮起红光。黑棺里的阴煞之气顺着张玄陵的指尖涌入他的体内，与他残存的纯阳之力激烈碰撞，疼得他几乎要昏厥。白棺里的磷光则顺着沈素心的魂体游走，在她透明的左臂处凝成一道淡淡的光晕，竟让那完全消失的轮廓重新显露出一丝痕迹。
“疼吗？”沈素心的声音带着关切，魂体因咒文的力量而微微颤抖。
张玄陵咬着牙，汗水顺着皱纹滑落：“没事……比被蛊虫啃噬轻多了。”
他没有说谎。虽然疼得钻心，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生命力正顺着指尖传来，干涸的血管仿佛被注入了涓涓细流，原本沉重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而沈素心的魂体，在纯阳之力的滋养下，边缘的灰雾淡了许多，苍白的脸上竟透出一丝微弱的血色。
棺盖缓缓合上，将外界的阴雨与喧嚣隔绝。黑暗中，只有咒文的红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像条连接生死的纽带。张玄陵能听到沈素心的呼吸声，轻得像羽毛，却异常清晰；沈素心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微弱却坚定，像寒冬里的一点星火。
“玄陵。”她突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棺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如果我们能活下来，你想做什么？”
张玄陵沉默了片刻，握紧了她的手：“我想陪你去看看江南的桃花。九叔说，三月的桃花开得像火，比你魂体的鬼火还艳。”
沈素心的魂体轻轻一颤，一滴透明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被咒文的红光蒸发：“好，我们去看桃花。还要去西湖，去黄鹤楼……把这辈子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黑暗中，两人的指尖扣得更紧了。棺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棺盖，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为这生死相依的约定伴奏。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都知道，无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他们都不会再放手。
义庄外的槐树下，一个穿着蓑衣的黑影默默站着，正是九叔。他看着停尸房的方向，手里捏着半块发霉的罗盘，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阴阳棺的位置，发出微弱的金光。
“祖师爷保佑……”他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线装书，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槛上，“玄陵小子，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书的封面上，写着西个苍劲的大字——《茅山禁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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