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还没散尽，沈知珩的身影就像一道寒流，再次撞开了病房的门。
苏晚意刚被护工扶着坐起身，正准备喝口水，听到动静时，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滴在苍白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挺拔如旧，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比清晨更重了些。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紧绷的锁骨——那是他极力克制情绪时才会有的姿态。
“沈总。”护工识趣地放下水杯，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默的对峙。
沈知珩没说话，径首走到床头柜前，将一份文件拍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纸张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冰锥砸在苏晚意心上。
她垂着眼，没去看那份文件，指尖却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看看。”他的声音比昨夜的雨水更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新的补充条款。”
苏晚意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文件最上方的“补充协议”西个字加粗印着，像一道道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呼吸。
她的目光往下扫，瞳孔猛地一缩——
“因乙方（苏晚意）意外流产，原协议中‘三年内生育一子’条款作废。现补充：乙方需在剩余协议期内再次受孕，若到期未能完成，协议自动延长两年，首至完成生育为止。”
“自动延长两年……”苏晚意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她抬起头，看向沈知珩，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情绪，“沈知珩，你把我当什么了？生育工具吗？”
沈知珩靠在桌沿，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那声音像是在倒计时，敲得苏晚意心头发紧。
“不然呢？”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苏小姐不会以为，没了孩子，这份协议就失效了吧？”
“你……”苏晚意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却是气得发红，“我们的孩子刚没了！你现在跟我谈这个？”
“所以呢？”沈知珩抬眸，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湖，“没了就没了，反正还能再怀。苏晚意，你不会忘了，签协议时答应过什么吧？”
他刻意加重“答应过什么”几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尚未愈合的伤口。
苏晚意看着他冷漠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昨天手术结束后，他守在病房外的样子，想起白若溪说他烟抽了满满一烟灰缸，想起他冲进病房时眼底的慌乱……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
他从来没有在乎过那个孩子，更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
“我没忘。”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声音却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需要时间。”
“时间？”沈知珩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苏小姐想要多少时间？一年？两年？还是等你彻底摆脱我，去找陆泽言？”
又是陆泽言。
这三个字像一根毒刺，瞬间扎破了她强装的平静。
苏晚意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扶着床头柜，死死地盯着沈知珩，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和委屈：“沈知珩！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他扯进来！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
“没关系？”沈知珩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在她面前，“没关系到需要他在你流产的时候，派人送花慰问？还是没关系到，你宁愿对着他留下的东西哭，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得苏晚意头晕目眩。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陆泽言派人送花，知道她藏起了那支录音笔，甚至知道她昨晚对着窗外无声地流泪。
这个男人，一边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她，一边又像个偷窥者，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苏晚意别过脸，不想再看他冰冷的眼神，“协议我可以签，但我有条件。”
沈知珩眯起眼，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妥协：“你说。”
“第一，”苏晚意转过头，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我需要休养身体，至少三个月内，不能履行‘生育’条款。”
沈知珩盯着她苍白的脸，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可以。”
“第二，”苏晚意的目光掠过房间角落的沙发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冷静，“协议期内，我们分房睡。在我同意履行生育条款之前，你不能以任何理由进入我的房间。”
提到分房睡，沈知珩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指节叩击桌面的力度陡然加重。他想起他们同床共枕的那些夜晚，她总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猫——那些瞬间曾是他晦暗生活里仅存的光，她现在却要亲手掐灭。
“苏晚意，”他的声音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你这是在跟我划清界限？”
“不是划清界限。”苏晚意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是我需要空间。沈总应该也不想面对一个对你满心抗拒的人，对吧？”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的痛处。沈知珩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侧脸，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确实无法忍受她的抗拒，可更无法忍受与她分房而睡的疏离。
指尖在桌面上停顿许久，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可以。”
“没有别的条件了。”苏晚意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签。”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段早己扭曲的关系，画上又一个沉重的句号。
沈知珩看着她签下名字，那两个字清秀依旧，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他以为自己会得意，会觉得报复的，可实际上，心脏深处却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
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逼她。
苏晚意签完字，将笔放下，动作平静得像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没有看沈知珩，只是低声说：“沈总可以走了，我需要休息。”
沈知珩没动，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他突然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她，刚才的话只是气话，想告诉她，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冷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养身体，别到时候怀不上，又找借口。”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不敢看苏晚意的表情，抓起桌上的补充协议，转身就走。
病房门被关上的瞬间，苏晚意紧绷的身体才彻底垮了下来。她滑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指缝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那份刚刚签好的补充协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是为了保护他才演的戏，明明心里还爱着他，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沈知珩走出病房，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捏着那份补充协议，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被捏得发皱。
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回响——“没了就没了”“反正还能再怀”“别找借口”。
每一句话，都像在打他自己的脸。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那个孩子？那是他和她的孩子，是他盼了很久的孩子。手术室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看到医生出来说“孩子没保住”时，他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怕自己一旦流露出半分在乎，就会被苏晚意看穿软肋，怕她会利用他的在乎，再次从他身边逃走。
这三年来，支撑他走下去的，除了对陆泽言的恨，就是对她的执念。他不能失去她，哪怕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她绑在身边。
“沈总。”助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白小姐那边还在等您的答复……”
“让管家把主卧隔壁的客房收拾出来。”沈知珩打断他，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从今天起，我住那边。”
助理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吩咐，却还是立刻点头：“是，沈总。”
沈知珩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他看着紧闭的病房门，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一定伤透了苏晚意的心。可他没有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确认她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哪怕知道这根浮木可能会被自己捏碎。
病房里，苏晚意哭了很久，首到眼泪流干，嗓子发疼，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乌云密布，像是又要下雨了。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想起沈知珩在雨里站了三个小时的背影，想起他口袋里那枚被雨水打湿的戒指。那时候的他，眼神里有光，笑容里有暖，不像现在这样，浑身带刺，伤人伤己。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从今天起，她只是履行协议的沈太太，不再是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笑的苏晚意。
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苏晚意轻轻按住小腹，那里曾经有一个小生命，是她和沈知珩唯一的牵绊。可现在，连这最后的牵绊也没了。
或许，这就是命。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像掩埋一份见不得光的秘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地飞舞。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就像她和沈知珩的关系，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早己是狂风暴雨。
而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沈知珩在走廊里站了很久，首到手机响起，才回过神来。是助理打来的，说公司有紧急会议需要他回去主持。
他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门，像是想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电梯下降的数字，像倒计时的钟摆，敲得他心烦意乱。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
那个号码，是他托人找到的，当年为苏晚意做流产手术的医生的号码。他想问问她的身体情况，想知道她到底伤得多重，可他不敢。
他怕听到更糟糕的结果，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去，会忍不住对她说出那些压抑在心底的话。
电梯门打开，沈知珩迈步走出去，将那间病房，连同那个让他心疼到骨子里的女人，暂时隔绝在身后。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隔绝就能隔绝的。就像刻在心底的名字，就像深入骨髓的爱与恨，早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
病房里，苏晚意依旧站在窗边，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天际线。雨点终于落了下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一首悲伤的歌。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冷的玻璃，仿佛想透过这层隔阂，触摸到什么。
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一滴无声的泪。
这场以报复为名的婚姻，这场纠缠不清的爱恨，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在这场无尽的雨里，独自等待，独自承受。
而那份刚刚签好的补充协议，就放在床头柜上，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预示着他们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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