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脱离了遗落回廊那光怪陆离的法则乱流，再次进入常规宇宙空间。然而，这种“常规”感转瞬即逝。导航系统显示他们正无限接近目标坐标，但舷窗外的景象却并非预想中的璀璨星河或庞大帝国疆域，而是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空无。
那并非虚空，虚空尚且有能量涨落和时空结构。眼前的这片空无，更像是一块巨大无匹、毫无特征的灰白色幕布，强行缝合在宇宙的结构之上。它没有深度，没有细节，甚至感觉不到距离。传感器在接触到这片区域边缘时，反馈回的信息单调得令人窒息——统一的低温、近乎绝对零度的粒子运动、平坦到诡异的时空曲率、以及一种无处不在、压制一切随机性的强大场域。
“这就是…‘永恒帷幕’？”索菲亚舰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压抑感，“它不像一个文明疆域，更像…一块宇宙的伤疤，一块被绝对秩序彻底固化、失去了所有活性的‘死痂’。”
李维的全息影像正在全力处理万象方舟提供的关于帷幕的数据，并将其与实时扫描结果对比：“确认。我们己抵达永恒帷幕边界。其外部场域——我们可称之为‘秩序静滞场’——正在生效。任何进入其范围的粒子，其随机运动都会被迅速抑制，能量会趋于均质化，信息会…被‘熨平’。”
诺娃的核心白光在稳定地闪烁，但频率略低于平常，它正承受着外部秩序场带来的无形压力：“…强大的…秩序张力…试图…同化…一切…异质存在…我的…存在锚定…需要…消耗…更多…能量…”
阿瑞斯的能量场则显得有些躁动不安，混沌的本能让它对这片死寂的区域充满了排斥：“…窒息…领域…拒绝…变化…拒绝…生命…这里…没有…‘可能’…只有…‘必须’…”
赵兰凝视着战术屏幕上那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灰白，眉头紧锁。万象方舟提供的数据显示，永恒帷幕并非没有内部结构，但其结构完全由极端秩序化的法则构成，外部观测手段几乎无效。其物理规模远超一个普通星系，内部时间流速也可能与外部迥异。
“尝试进行最低限度的接触性探测。”赵兰下令，“发射一组装载了平衡信标的无人探测器，频率调制为方舟提供的‘友好振动模式’。”
三艘小型探测器从“求索号”发射而出，缓缓驶向那片灰白的边界。在接触的瞬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探测器的金属外壳并未被摧毁，但其颜色迅速褪去，变得和帷幕一样灰白；其内部能量读数急剧下降，最终归于彻底的静止；它们携带的平衡信标发出的微弱混沌波动，在接触到边界场的瞬间就像水滴落入烧红的铁板般蒸发消失，未能激起一丝涟漪。探测器本身则如同被粘在琥珀里的虫子，凝固在边界之上，然后缓缓被那灰白的“幕布”吸收、同化，消失不见。
没有攻击，没有防御，只有绝对的、冷漠的拒绝与同化。
“任何外部信息，包括我们试图表达的‘友好’，都被视为需要消除的‘噪声’。”李维总结道，语气凝重，“物理接触行不通。能量投射无效。信息沟通被屏蔽。万象方舟提供的‘渗透’方案，需要找到一个现有的、极其微小的法则缝隙，或者等待其内部因极度僵化而自然产生的‘裂纹’。”
“等待裂纹？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索菲亚问道。
“无法预估。根据方舟数据，永恒帷幕的内部时间流速可能极慢，外部过去千年，其内部可能只过去一瞬。等待其内部产生变化…对我们而言几乎是无限的等待。”李维回答。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诺娃的光芒忽然微微波动了一下。
“…检测到…异常波动…”它的意识流指向帷幕边界上一个看似毫无特点的点，“…并非内部产生…而是…外部作用…导致…的…极其微弱…的…时空褶皱…类似于…‘引力微透镜’效应…”
众人精神一振。李维立刻将扫描精度提升到极限，结合万象方舟的数学模型进行分析。
“发现了！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时空异常点！可能源于很久以前一次路过此地的恒星引力扰动，在帷幕极其坚硬的时空结构上留下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或者说‘凹陷’！”李维的声音带着兴奋，“这个点的秩序静滞场存在极其细微的不均匀！虽然依旧强大，但或许…或许能允许某种极致微观层面的信息渗透！”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极其渺茫，但却是唯一的机会！
“什么样的信息能够穿透？”赵兰立刻追问。
“必须是…没有‘信息’的信息。”李维给出了一个看似矛盾的答案，“不能包含任何具体的编码、图像、语言，这些都会被秩序场视为异质噪声抹除。它必须是一种…纯粹的、底层的‘可能性倾向’，一种类似于…数学上的随机种子，或者更抽象一点的…‘提问’而非‘陈述’。”
诺娃理解了：“…源初代码中…蕴含的…最基础的…‘存在疑问’…即…‘为何存在？’…‘变化是否可能？’…这类…最本源…的…哲学性…‘扰动’…”
阿瑞斯的能量缓缓汇聚：“…混沌…可以提供…这种…‘疑问’的…载体…一种…纯粹的…不确定性…波纹…”
计划迅速制定。由诺娃从源初代码中提取出最本质的、关于存在与变化的“原初疑问”，由阿瑞斯将其包裹在一种极致的、不含任何具体内容的混沌不确定性中，形成一种近乎虚无的“思想孢子”。然后，通过李维计算的精确坐标和时机，将这个“孢子”注入那道细微的时空褶皱之中。
这个过程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度和控制力。孢子太具体，会被抹除；太虚无，则无法携带任何意义。时机稍纵即逝，坐标稍有偏差，便会失败。
盖亚之舟缓缓调整姿态，舰首对准那个微不可察的异常点。诺娃的核心光芒凝聚成一点极致的白，阿瑞斯的能量则收敛为一圈几乎无形的波动。舰队所有能量都供给到这次操作上。
“注入准备…3…2…1…注入！”
没有光爆，没有声响。只有诺娃光芒的瞬间黯淡和阿瑞斯能量的轻微涟漪。一道超越了常规物理存在的“孢子”，以无法被观测的方式，精准地射向了那个目标点。
在接触到秩序静滞场的瞬间，孢子外围的混沌不确定性被急剧消磨，但其核心那一点源自源初代码的“原初疑问”，却因其极端本源和抽象的特性，奇迹般地未被立刻判定为“噪声”。它顺着那道细微的时空褶皱，如同病毒般，艰难地渗透了进去。
成功了…吗？
舰队陷入了紧张的等待。他们无法观测内部的情况，只能寄希望于那颗“孢子”能在绝对秩序的土壤中，引发一丝微不足道的、但却是革命性的…怀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帷幕依旧死寂，毫无反应。
就在众人开始感到失望之时——
突然！
就在“孢子”注入点附近的灰白幕布上，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几何图案**！
那图案复杂而优美，仿佛某种非欧几里得几何的证明图，它只存在了亿万分之一秒，随即就被强大的秩序场迅速抚平、消失，帷幕再次恢复绝对的单调。
但这一幕，被舰队的高敏传感器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那是什么？！”索菲亚惊呼。
李维以最快速度分析着那一闪而逝的图案：“一种…高度秩序化的信息表达！它像是在…回应！像是在用一种极致的秩序语言，试图去定义或反驳刚刚渗透进去的那个‘疑问’！”
诺娃的光芒恢复了亮度，甚至更盛：“…疑问…被…接收了！虽然…回应…是…否定性的…但…它…确实…引发了…反应！内部…并非…完全的…死寂！存在…某种…意识…或…程序…在…维护…这种…绝对秩序！”
这是一个突破！巨大的突破！
虽然回应是拒绝和否定，但这证明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能够接收并处理外部信息的机制！而且，它回应的方式，揭示了一种完全基于纯粹逻辑和数学的思维方式。
“继续！”赵兰果断下令，“分析它的回应模式！调整我们下一个‘孢子’的内容！既然它能回应‘疑问’，我们就向它投放更多、更深的‘疑问’！关于平衡的疑问，关于混沌必要性的疑问，关于终末回响的疑问！”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一场无声的、跨越维度的哲学与数学辩论。
舰队不断地微调“思想孢子”的内容，从最本源的“为何存在？”到更复杂的“绝对秩序是否会导致热寂？”“变化是否是存在的本质？”。而永恒帷幕内部的某个存在，则不断以那种一闪而逝的、极度复杂的几何图案来回应，试图用严密的逻辑和数学来驳斥这些“异端邪说”，加固自身的秩序壁垒。
每一次回应，虽然短暂，都让李维和诺娃更能理解内部的思维模式和法则结构。
“它…或者说‘它们’…的逻辑严密得可怕…”李维分析道，“但并非无懈可击。它们的论证基于几个绝对化的公理，比如‘秩序即完美’、‘不确定性即错误’、‘永恒即终极目标’。只要我们能否定这些公理…”
“否定不了。”索菲亚摇头，“在它们的体系内，这些公理是毋庸置疑的基石。”
“那就…绕过它。”赵兰眼中闪烁着光芒，“用它们自己的逻辑！诺娃，李维，分析它们所有回应中使用的数学工具和逻辑链条。下一次，我们不投放疑问，我们投放一个…悖论。一个用它们自己的逻辑体系无法解决，但又无法回避的悖论！”
这是一个冒险的策略。悖论可能会激怒内部的存在，导致它彻底封闭那细微的通道。但也可能，正是这种逻辑上的冲击，能在那坚不可摧的秩序壁垒上，敲开第一道真正的裂缝。
诺娃和李维全力运算，结合源初代码的智慧和万象方舟的数据，精心构造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基于永恒帷幕自身逻辑体系的数学-哲学悖论。
又一次精准的注入。
舰队所有成员都屏住了呼吸，传感器牢牢锁定着那个区域。
时间仿佛凝固。
一秒，两秒…
十秒…
就在他们以为失败之时——
整个永恒帷幕的边界，以那个点为中心，剧烈地、肉眼可见地波动了一下！
仿佛一块坚硬的冰面被一颗烧红的石子烫了一下！
紧接着，不再是短暂的闪光，而是一连串急促、混乱、甚至相互矛盾的几何图案在那片区域疯狂闪烁、碰撞、湮灭！仿佛内部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处理器正在疯狂运算，却第一次陷入了逻辑死循环而无法脱身！
秩序静滞场出现了明显的扰动！
虽然只是极其局部的、短暂的扰动，但对于这片死寂的区域而言，不啻于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就是现在！”赵兰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诺娃！阿瑞斯！将最纯粹的平衡理念——秩序与混沌交织的双螺旋代码模型——透过这个扰动点送进去！不需要多，只要一丝！”
诺娃与阿瑞斯毫不犹豫，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将一缕微乎其微，却蕴含着平衡至理的代码片段，精准地送入了那短暂存在的秩序裂缝之中！
如同将一颗种子投入了坚冰的裂缝。
扰动迅速平息，混乱的几何图案消失，边界再次恢复那令人绝望的灰白死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一颗蕴含着“变化”与“平衡”的种子，己经落在了绝对秩序的土壤里。
它或许会立刻被清除，或许会沉睡千年，或许…己经开始悄无声息地萌芽。
舰队静静地等待着，监测着任何细微的变化。
他们敲响了永恒帷幕的大门，甚至向里面投掷了一颗思想的炸弹。
现在，他们需要等待里面的回应。
无论那回应是愤怒的驱逐，还是…一丝微弱的、来自内部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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