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
这是楚家断粮的最后一天。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一层薄薄的、灰蒙蒙的晨光，洒在楚家大院里。
院子中央，楚家所有能动弹的劳力，无论男女老少，都按照楚乔希的命令，站在这里。
黑压压的几十口人，却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响。
那顿红烧肉带来的短暂亢奋，经过两天的发酵和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己经彻底沉淀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们的脸上，有敬畏，有信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上的、茫然的等待。
他们都在等。
等着这位死而复生的老祖宗，给他们指出一条活路。
楚乔希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被钟翠花从屋里搬了出来。
她的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薄被，以抵御清晨的寒意。
她的面前，站着楚建国和钟翠花。
经过整整两天的奔走和打探，这对年轻的夫妻，己经将他们搜集到的所有信息，事无巨细地，向楚乔希做了初步的汇报。
那张由东家长、西家短，由人情、恩怨、矛盾和秘密编织而成的大网，己经在楚乔希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楚乔希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
她像一尊干枯的雕像，一动不动，仿佛己经与身下的太师椅融为一体。
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终于，当楚建国汇报完最后一个人家的关系后，楚乔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说完了。
然后，在全族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静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当众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从今天起，我楚家所有的人，退出生产队，不再下地挣工分了。”
“我们，自己干！”
这句话，就像一块巨石，被狠狠地砸进了一潭死水之中，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
“不挣工分了？”
人群在经历了短暂的、不敢相信的死寂之后，“轰”地一下，彻底炸开了锅！
“太奶奶！您……您说什么胡话呢！”一个性子急的旁支叔伯，第一个跳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挣工分，咱们吃什么？
队里不给分粮，咱们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难道真的要去喝西北风吗？”
“是啊，太奶奶！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另一个辈分较高的老人也急了，声音都在发抖，
“咱们祖祖辈辈都是靠着土地吃饭的，不挣工分，那就是自寻死路啊！”
“疯了！我看老祖宗是真疯了！”
“前天刚吃了顿肉，我还以为有指望了，闹了半天，是让我们吃顿断头饭啊！”
反对声、质疑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刚才还对楚乔希充满敬畏和信赖的族人们，在听到这个足以要了他们全家性命的决定后，所有的理智都被求生的本能所取代。
在他们看来，不挣工分，就等于被生产队除名，就等于放弃了最后那点可怜的、按人头分配的口粮。
这是在自杀！
楚建国和钟翠花也懵了。
他们同样无法理解这个决定。
他们拼命地想上前去维持秩序，想让大家安静下来，可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巨大的、混乱的声浪之中。
整个楚家大院，再次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瘦小枯槁的身影，却依旧稳如泰山。
楚乔希没有说话，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眼前这些因为恐惧而面目狰狞的子孙后代。
她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只皮包骨头的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举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
奇异的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毫无力度的动作，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威严。
院子里嘈杂的声浪，竟然奇迹般地，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喘着粗气，用一种混合着恐惧、不解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复杂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老祖宗。
当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后，楚乔希才缓缓地将手放下。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用一种悠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缓缓说道：
“三天前，我跟你们说，三天时间，足够了。”
“今天，就是第三天。”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揪。
是啊，三天了。
老祖宗说三天就够了，可现在，家里己经一粒米都没有了，她到底要怎么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楚乔希的身上，等待着她给出那个最终的答案。
楚乔希的视线，从天上收回，转向了站在她面前的楚建国。
她看着这个自己选定的“家卫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得可怕的语气，下达了她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惊天动地的指令。
“建国。”
“在！”楚建国大声应道。
“带上家里所有的男人，拿起你们的锄头和铁锹。”
“去村西头，那片乱葬岗。”
“把那几棵没人要的、长在坟堆边上的歪脖子柳树，都给我挖回来！”
……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如果说，刚才那个“不挣工分”的决定是让他们震惊，那么现在这个命令，则是让他们所有人都彻底陷入了呆滞。
去……去乱葬岗？
挖……挖柳树？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乱葬岗是什么地方？
那是死人地，是全村最晦气、最不吉利的地方！
别说去挖树，就是平时路过，都得绕着走！
而且，挖柳树干什么？
那玩意儿木质松软，既不能当柴烧，也不能做家具，就是最没用的“鬼拍手”！
老祖宗，是真的疯了。
这是此刻，闪过每一个人脑海里的、唯一的念头。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比刚才更加绝望的哗然。
这一次，不再是质疑和反对，而是彻底的、崩溃的哀嚎。
“完了……全完了……”
“老祖宗这是失心疯了啊！”
“挖坟地的树，这是要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让我们全家都不得安生啊！”
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己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开始朝着天空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求各路神仙的原谅。
就连一向沉稳的钟翠花，此刻也脸色惨白，她拉着丈夫的衣角，声音都在发抖：“建国……这……这可使不得啊……”
所有人都迟疑了，所有人都退缩了。
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去拿锄头。
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去干这种触怒鬼神、百无一用的疯事。
就在这片所有人都迟疑不决、濒临崩溃的时刻。
那个被所有人注视着的、高大的年轻人，楚建国，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平静的太奶奶。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院子里那些呆若木鸡的兄弟子侄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太奶奶的吩咐吗！拿上家伙，跟我走！”
吼声中，他第一个冲向墙角，一把抓起那把最沉的、铁口己经磨得发亮的锄头，扛在了肩上。
他的弟弟，楚卫军，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咬了咬牙，抓起一把铁锹，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个，两个……
在楚建国的带领下，那些年轻的、血气方刚的男人们，
虽然脸上依旧写满了困惑和恐惧，但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拿起了农具。
他们不知道太奶奶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也不知道挖回那几棵不吉利的柳树，到底有什么用。
但他们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他们的带头大哥，楚建国，己经做出了选择。
而他们，选择相信自己的大哥。
楚建国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发出了一声怒吼，那吼声，仿佛是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从胸膛里吼出去！
“出发！”
一场逆天改命的大戏，就以这样一种最不可思议、最荒诞不经的方式，
从这几棵长在乱葬岗的、没人要的歪脖子柳树，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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