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己经连着下了一天一夜。
天，像是被人捅了个窟窿，灰黄色的雨水从天上瓢泼似的往下倒，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整个红旗生产大队，都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村里的小路，己经变成了浑浊的泥浆河。
地势低洼的人家，屋里进了水，锅碗瓢盆都飘了起来。
田里的庄稼，更是被淹得只剩下一点绿色的尖尖，眼看就要绝收。
哭喊声、咒骂声、叹息声，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声中，让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楚家大院的情况，稍稍好一些。
因为楚乔希提前的警告，楚建国带着人，在下雨前就用泥土和石头，
把院子门口的地势垫高了，又连夜疏通了屋后的排水沟。
所以院子里虽然积了水，但还不至于灌进屋里。
可屋里不进水，不代表心里不发愁。
所有楚家人，都围在堂屋的屋檐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愁容地看着院子中央那堆积如山的牛肝菌。
那座曾经代表着希望的“菌子山”，此刻，却成了压在所有人胸口上的一块巨石。
雨，虽然证明了老祖宗神一般的预判。可这雨，也是催命的符。
那些牛肝菌，经过一天一夜雨水的浸泡，己经彻底没了样子。
它们吸饱了水，变得又软又涨，像一块块泡发了的烂木头。
大部分菌子都黏在了一起，散发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酸味。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里的念头。
就算老祖宗算准了天，可算不到这东西的销路，那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菌子，别说卖了，再这么泡上一天，就真的要烂成一滩臭泥了。
昨天因为预言应验而产生的、对老祖宗那种近乎神明的敬畏，此刻，己经被现实的、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给冲淡了不少。
“这……这可怎么办啊？”
“这么多东西，眼看就要烂在手里了。”
“早知道，还不如采回来就赶紧吃了呢，好歹能填饱肚子。”
压抑的议论声，在人群中悄悄地蔓延开来。
楚建国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的心，比院子里的积水还要冰冷。
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那堆正在迅速腐烂的菌子，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烂掉。
他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一转身，不顾妻子钟翠花的拉扯，几步冲进了堂屋。
屋子里，楚乔希正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对外面的瓢泼大雨和众人的愁容一无所知。
“太奶奶！”
楚建国冲到她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而变得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质问。
“您快看看吧！外面的菌子，快要烂光了！”
他指着门外，几乎是在哀求：“现在怎么办？
这么多东西，别说卖了，再放一天，就真的全成烂泥了！
咱们家……咱们家可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随着他的喊声，堂屋门口，也挤满了闻声而来的族人。
他们一个个探着脑袋，眼巴巴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位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身上，等着她拿出下一个主意。
面对楚建国近乎崩溃的质问和门口几十双焦灼的眼睛，楚乔希却异常地镇定。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回答楚建国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钟翠花。
“翠花，你过来。”
钟翠花愣了一下，连忙上前，紧张地站在了太奶奶面前。
楚乔希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从自己那宽大的、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那油布包被包裹得极其仔细，外面还用麻绳捆了好几圈，显然是为了防水。
她将这个小包，递到了钟翠花面前。
然后，她又从另一个袖子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己经有些发黄的麻纸。
她将麻纸展开，上面，是用木炭画的一张极其简易的地图。
地图上，只有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几个用圈圈标记出来的地方。
“这里，”楚乔希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画着叉叉的、看起来十分偏僻的地点，重重地点了一下，“是县城。”
“这里，”她的手指又移到了另一个角落，那里画着一个简陋的房子图案，“是我们村。”
最后，她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一个用浓墨重彩画了一个大圈的地方。
那个地方，离县城中心很远，显得孤零零的。
她看着钟翠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下达军令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翠花，你现在，立刻，带上两个脑子机灵、腿脚麻利的媳妇。”
“拿着这个包，冒着雨，去县城。”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记住，不要去供销社，也不要去农贸市场。”
她的手指，再次重重地点在了那个画着大圈的偏僻地点上。
“去这里，城西，木材加工厂。”
“到了那儿，你们就找一个叫‘王瘸子’的人。他是个采购员。”
“你们找到他，就告诉他，你们手里，有大批的‘山珍’。问他，收不收。”
这番话，像一道道惊雷，在安静的堂屋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番指令给弄懵了。
去……去木材厂？
卖蘑菇？
还要找一个叫“王瘸子”的人？
这……这又是哪一出？
木材厂是卖木头的地方，跟蘑菇有半点关系吗？
而且，听都没听说过那里有个叫王瘸子的采购员。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楚建国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可当他看到太奶奶那双眼睛时，他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未来，洞悉一切。
在那双眼睛面前，任何的质疑，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和幼稚。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
昨天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己经将老祖宗的威严，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头里。
钟翠花看着太奶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太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也不知道那个叫王瘸子的人到底是谁。
但她知道，她只需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无条件地，相信她。
钟翠花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
郑重地，从楚乔希的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和那张关系着全家命运的简易地图。
“是，太奶奶。”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她不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对着门外两个同样处于震惊中的年轻媳妇，果断地命令道：
“春妮，狗蛋家的，你们俩，跟我走！”
她没有回家拿蓑衣，只是将油布包和地图紧紧地揣进怀里，然后一头冲进了门外那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另外两个媳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咬了咬牙，紧紧地跟了上去。
三道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那片灰蒙蒙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雨里。
她们，将成为楚家扭转乾坤的，一支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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