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值夜的更漏声在深秋里格外滞重，一滴，一滴，敲在沈溪芸的心上。
她端着温热的汤药，穿过层层垂落的明黄帐幔，来到太子寝殿深处。
烛火被刻意拨暗了，只在龙床一角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上那人深陷的轮廓。
褚砚礼紧闭着眼，剑眉却死死拧成一个结，那张脸依旧温润如玉、令她少女心悸动，明黄的寝衣微微敞开，露出腹部缠绕的层层雪白纱布，此刻，靠近右下肋处，正缓缓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那是三日前赈灾途中，一个伪装成濒死灾民的刺客，在扑倒乞食的瞬间，将匕首送入的“谢礼”。
显然，是来自王延龄一党的报复。
沈溪芸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矮几上，拿起温水中浸透又拧干的细棉帕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擦拭他额角不断沁出的冰冷汗珠。
太医们束手束脚，只道殿下积劳成疾，元气亏空太过，若不好生静养月余，恐有性命之忧。
“唔……”一声极其微弱、含混的呓语，猝不及防地从褚砚礼干裂的唇间逸出。
“芸……儿？”
沈溪芸僵立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死死盯着他的脸，却见他只是无意识地偏了偏头，更深地陷入枕衾，显然并未真正清醒。
那一声呼唤，不过是受伤迷离中的幻梦残响。
这半年来，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他几乎不再合眼，东宫书房的灯火彻夜通明。
堆积如山的奏章，每一本翻开，都浸透着血腥气，那些被朱笔圈定、押赴刑场秋后问斩的名字，她只需匆匆一瞥，便如坠冰窟——无一不是当年参与构陷她沈家满门，依附于当朝权相王延龄麾下的爪牙。
户部贪墨漕粮的，是王党的爪牙；兵部倒卖军械的，是王党的姻亲；刑部罗织罪名草菅人命的，是王党的门生……他哪里是在惩治贪官恶吏？
他分明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她沈家满门，一寸寸地掘着复仇的坟墓。
她知道他在替她报仇。
以一种不留退路的姿态，每一次朝堂上冰冷的“斩立决”出口，每一次抄家灭族的旨意下达，都意味着他为自己树起了一个新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这半年来，那些曾经趋炎附势的官员，如今看向太子銮驾的眼神，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与惊惧。
沈溪芸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脚下踩着的，不是通往储君宝座的坦途，而是一条铺满尖刀、尽头是万丈深渊的血路，这条路上，别说她这个背负血仇的孤女，即便是贵为储君的他，亦是九死一生。
床榻上的人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那腹部的纱布，洇开的血色又扩大了一圈，沈溪芸再顾不得悲恸，慌忙放下帕子，倾身向前，一手扶住他滚烫的肩膀，一手端起温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
“殿下，喝药……”
褐色的药汁顺着太子干裂的唇缝艰难地渗入少许，更多的却沿着他瘦削的下颌蜿蜒流下。
沈溪芸手忙脚乱地去擦拭，慌乱中，指尖不小心蹭过他滚烫的脸颊，就在这时，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险些打翻药碗。
褚砚礼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却涣散无神，显然神智并未清明，但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滚烫的体温透过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为什么…连梦里…都看不清……” 他的手指颤抖着，竟缓缓向上移动，摸索着，眼看就要触碰到她面纱的边缘。
沈溪芸的魂几乎要吓飞了，面纱下的脸瞬间血色尽褪，若被他看到这张脸，若他看到这与他记忆中“亡妻”如此相似的轮廓，后果她不敢想。
“殿下！奴婢……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
褚砚礼的手失了支撑，颓然跌落在锦被上，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重新闭上。
“滚…都滚…孤…不需要…”
沈溪芸退到烛光最暗淡的角落，背脊抵着冰冷的雕花殿柱，她知道了，她彻底明白了。
他不需要怜悯，不需要软弱，甚至不需要清醒，他只需要燃烧自己，去完成那场注定同归于尽的复仇。
因为那是他对“沈溪芸”的承诺，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这承诺，比他的性命更重。
三日煎熬，如同三载。
沈溪芸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龙床畔，喂药、擦身、更换被血浸透的纱布，她看着太医们紧锁的眉头松开又拧紧，看着那骇人的高热在汤药和银针的轮番压制下，终于一点点褪去。
当她最后一次为太子换药，看到那狰狞的伤口边缘开始结出暗红的痂，而太子呼吸趋于平稳时，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脆弱如朝露。
当褚砚礼终于能靠着软枕半坐起来，脸色依旧纸一般苍白，连端药碗的手都微微发颤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奏章……拿来。”
“殿下！” 老太医扑通跪下，声音发颤，“您伤势未愈，元气大伤，万万不可劳神啊！”
褚砚礼的目光掠过太医，落在垂首侍立在一旁的沈溪芸身上，只一瞬，便移开。
“拿来。”
沈溪芸默默地转身，从堆满案头的卷宗里，取来了最上面一叠。
烛光下，褚砚礼靠在床头，明黄的寝衣衬得他脸色愈发惨淡如鬼，他翻开奏章，目光扫过上面的名字和罪状，随即，蘸满朱砂的笔尖，毫不犹豫地落下。
一个鲜红刺目的“斩”字，力透纸背，如同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在书写。
朱笔搁下，发出一声轻响，他闭上眼，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气血和剧烈的痛楚。
片刻后，复又睁开，目光投向下一份奏章，冰冷，专注，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
那把复仇的烈火，在他体内从未熄灭，反而因这场刺杀，燃烧得更加疯狂，而他，早己将自己锻造成了一柄注定折断的利刃，只为在彻底毁灭前，刺穿仇敌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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