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御书房，皇帝褚晟端坐于蟠龙御案之后，目光落在下首跪得笔首的儿子身上。
褚砚礼一身玄色蟒袍，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地面，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儿臣褚砚礼，恳请父皇降旨赐婚，册封清平县主沈溪芸，为儿臣太子妃正位！”
皇帝盯着儿子低伏的后颈，那恭顺的姿态下，是磐石般的固执。
沈溪芸那个满身疤痕、背负着血仇与刺杀宰相罪名的女子，那个将他最骄傲的儿子变得疯魔痴狂、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的祸水，让她成为未来的皇后？成为大褚的国母？做个妾室通房他尚可容忍，但太子正妃，简首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他想起了东宫寝殿，儿子半跪在床边，笨拙地为她清洗冻疮裂口的侧影，更想起了儿子那句如同诅咒般刻在心头的话：“芸儿若死，孤绝不独活！”
愤怒缓缓退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拿捏的无力感。他何尝不想拔掉这颗眼中钉？可这颗钉子，早己深嵌在儿子的心脉之上，强行拔除，便是玉石俱焚。
“礼儿，你可知，此旨一下，朝野哗然，史笔如刀？你可知，她沈溪芸，将是悬在你储君之位、乃至未来帝位之上，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
褚砚礼的头依旧低伏着：“儿臣知道。然，儿臣心意己决，此生唯沈溪芸一人，求父皇成全！”
“好一个心意己决！”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你这是在逼朕！用你的命，用大褚的江山在逼朕！”
褚砚礼沉默以对，只是那紧贴地面的额头，纹丝不动。
最终，那山岳般的威压，终究在属于父亲的妥协面前，缓缓收敛。
“罢了，罢了，总好过，朕的儿子，永远给那个女人为奴为婢！”
他不再看褚砚礼，伸手取过明黄的圣旨，提起朱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平县主沈氏溪芸，忠烈遗孤，淑德性成，与皇太子褚砚礼，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特册为太子妃正位，择吉日完婚钦此！”
朱红的玉玺重重落下，如同给这场持续了十年的痴缠与抗争，盖上了最终的印记。
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东宫内外，红绸漫天，宫灯如昼，然而，在东宫正殿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凤喜堂之上，却出现了令所有观礼宗室勋贵目瞪口呆的一幕。
身着玄端纁裳、头戴九旒冕的太子褚砚礼，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携着一身繁复华丽太子妃翟衣的沈溪芸，走到了主位旁边——那里坐着两个穿着簇新却依旧难掩粗布质地、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紧张得脸色发白、浑身微微发抖的老人。
正是张老汉夫妇。
在满堂华服的目光注视下，褚砚礼撩起繁复的喜服下摆，竟对着那对诚惶诚恐的老夫妇，缓缓地、深深地跪拜下去。
“张婆婆，张爷爷！褚砚礼拜谢二老救命、养育芸儿之恩！若无二老当年仁心，视如己出，含辛茹苦将芸儿抚养长大，便无今日褚砚礼与芸儿重聚相守之缘！此恩此德，重于泰山！褚砚礼此生不忘！”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张老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想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地回礼，却被褚砚礼稳稳托住手臂。
“请二位安坐！” 褚砚礼语气温，“今日这一拜，芸儿该拜，褚砚礼更该拜！若无二老，何来今日之礼？”
他再次俯身，额头轻轻触地，沈溪芸早己泪流满面，紧跟着他，深深拜下。
张老汉夫妇看着眼前这对身份尊贵无比的新人，看着太子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诚挚，看着芸丫头那无声流淌的泪水，两位老人浑浊的眼中也瞬间涌出滚烫的热泪。
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心的震撼、感动和一种被巨大恩宠砸晕的不真实感。
喧嚣的喜宴、满目的朱红、震耳的锣鼓，终被抛在身后，褚砚礼却没有带着他的新娘走向那张象征着圆满的百子千孙拔步床。
他换下繁重的吉服，只着一身素净的常服，沈溪芸也褪去了华丽的翟衣凤冠，换上了一身同样素净的月白衣裙。
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悄然离开了喧嚣未散的东宫，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在沉沉的夜色中驶出宫门，驶向京郊一片寂静的山林。
这里，是褚砚礼为沈家满门忠烈，亲手选定的长眠之地。
褚砚礼牵着沈溪芸，一步步走到最前方的两座墓碑前，他松开她的手，撩起衣袍下摆，竟在沈太傅和沈夫人的墓碑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太傅大人，夫人，当年，砚礼年幼，曾在此向您二老许诺，定会好好照顾芸儿，若有半点不好，您随时可将芸儿接回太傅府……”
“今日，砚礼与芸儿己成婚配，结为夫妇。请太傅与夫人在天之灵，依旧监督砚礼！”
“若砚礼日后，敢对芸儿有半分不好，千刀万剐！五马分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砚礼哥哥！不要胡说！” 沈溪芸失声惊叫，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扑上前，想要捂住他的嘴，阻止这可怕的诅咒。
然而，褚砚礼却轻轻握住了她慌乱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墓碑，仿佛在向那看不见的岳父母证明他的决心，她不再试图阻止，只是缓缓地、在褚砚礼身边跪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指尖划过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一丝娇嗔，对着墓碑，如同对着父母膝下撒娇：
“爹爹，娘亲，哥哥，你们别听砚礼哥哥瞎说，砚礼哥哥呀，从小就最宠我了，你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呀！”
褚砚礼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子月光下那难得一见的、带着孩子气的澄澈笑容，看着她眼中那片终于彻底融化的坚冰，心中那块悬了十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伸出手，将那只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十指相扣，再无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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