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不见天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腐臭、血腥,还有霉味,冰冷的石壁覆满滑腻的苔藓与深褐色的污迹,不知是经年的血垢还是别的什么。
角落里,几只硕鼠拖着油亮的皮毛,窸窸窣窣地啃噬着不知名的东西。
沈溪芸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角落,曾经杏子黄的鲜亮衣裙早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污秽与暗红的血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她紧紧挨着母亲,沈夫人气息微弱,额角一道被鞭梢扫过的伤口结了紫黑色的痂,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震得稻草簌簌作响,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娘……”沈溪芸的声音全然没了往日的清脆,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母亲冰凉的手,又艰难地撕下自己相对干净些的里衣下摆,蘸了旁边破瓦罐里浑浊的、带着冰碴的馊水,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母亲唇角的血迹。
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麻木的平静,那双曾经盛满星辰蜜糖的杏眼,空洞地望着母亲痛苦的面容,映不出一丝光亮。
“芸儿……”对面牢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是二哥沈溪川。
他的一条腿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受了重刑,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咬得发白,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妹妹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沈溪芸立刻抬头,目光越过粗壮的栅栏,急切地望向二哥的方向:“二哥!腿还疼得厉害吗?”
她甚至想爬过去,可刚一动,肋下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冰冷的稻草堆里。
她自己也未能幸免。
审问她的酷吏见她年幼,想从她口中撬出只言片语,鞭子、拶指、冷水泼身,早己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咬破了嘴唇,却始终只有一句沙哑的重复:“我爹是冤枉的,太子哥哥知道。”
隔壁牢房关押着太傅沈承泽和沈溪山、沈溪林,沈承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纵横着数道鞭痕,深可见骨。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睁开眼,那曾经睿智深邃的眼眸一片灰败,他看向对面牢房里蜷缩着的、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鲜活气息的女儿,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芸儿,是爹爹,连累了你…”
沈溪芸没有哭,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散发着血腥味的衣襟里,那声“连累”,扎透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平静。
可也仅仅是片刻,她很快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用袖子狠狠抹去,目光重新投向父亲:“爹爹,省些力气,别说这些。伤口…还疼吗?大哥三哥呢?”
她不再问为什么,不再哭喊冤枉,只一遍遍固执地确认着家人身上每一处伤口的痛楚,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能确认他们还活着的证据。
娇纵的小姐死在了圣旨落地的那一天,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用麻木和专注对抗无边恐惧的囚徒。
狱卒送来的馊臭饭食,她总是先喂给气息微弱的母亲,再递给伤痛难忍的父兄,最后才轮到自己。
冰冷的馊水滑过喉咙,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曾经被太子捧在手心、连马蹄糕糖霜都要挑剔的娇嫩脾胃,早己被绝望和苦痛磨得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东宫。
褚砚礼如同疯魔。他不再上朝,不再理事,日以继夜,只是跪在御书房紧闭的朱漆大门外。
秋雨寒凉,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脖颈流下,浸透了明黄的太子常服,沉重的金冠早己摘下,放在一旁,额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咚”、“咚”声。
起初是红肿,继而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蜿蜒成一小片刺目的猩红,又被持续的叩首不断涂抹开去。
“父皇!太傅沈承泽,清正耿介,忠心为国!此案疑点重重,必是构陷!求父皇明察!重审此案!父皇!”嘶哑的呼喊穿透紧闭的宫门和淅沥的雨声,一日比一日嘶哑,叩首的力道却一日重过一日,仿佛要将自己的性命,一并叩碎在这冰冷的金砖之上,换取一丝转机。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皇帝褚晟端坐龙椅,听着外面那一声声沉闷如擂鼓的叩首,听着儿子那嘶哑得不成调子的呼喊,他握着朱笔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乎全是王延龄一党催促尽快处决沈氏九族以儆效尤的折子,字字句句如同催命符。
“陛下…”侍立一旁的老太监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太子殿下己在雨中跪了三天两夜,滴水未进,再这样下去,恐伤及根本啊。”
“砰!”皇帝猛地将手中朱笔狠狠掷在御案上。
“逆子!”他眼中是帝王不容忤逆的震怒,更有一种被至亲逼迫的痛心疾首,“为了一个罪臣之女,竟如此不顾体统!不顾大局!视江山社稷如无物!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这大褚的江山!”
皇帝几步走到紧闭的殿门前,听着外面那固执的叩首声,猛地拂袖转身,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
“让他跪!让他磕!他今日便是磕死在这里,也休想朕为一个通敌叛国的沈承泽网开一面!为了儿女情长,竟欲置国法朝纲于不顾!朕没有这样不知轻重的儿子!”
皇帝的咆哮清晰地传入了门外褚砚礼的耳中。
他叩首的动作一滞,额头抵在冰冷刺骨、被血水染红的金砖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绝望,父皇的心意,竟是如此决绝,他最后的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行刑前夜。
褚砚礼双眼赤红,布满血丝,额头血肉模糊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又被新涌出的血水浸透。
他召集了东宫所有死士。
“殿下!”死士统领单膝跪地,“天牢守备森严,由王延龄心腹亲自坐镇,足有三百精甲!强攻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救出太傅一家,也绝无可能逃出京城!此乃死路!”
褚砚礼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孤绝而疯狂。
“九死一生又如何?孤只要那一线生机!便是拼尽东宫所有,孤也要……”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进庭院,是东宫安插在诏狱最深处的暗桩,他扑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殿下!晚了!全晚了!”
暗桩涕泪横流,重重磕头,“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恐殿下为儿女情长行不智之举,己…己下密旨!赐…赐沈氏阖府上下…三十九口…毒酒一杯!此刻…此刻怕是…怕是…”
褚砚礼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毒酒…”他喃喃重复,父皇竟连最后一面,最后一丝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不知过了多久,褚砚礼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踏入了诏狱。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走过一间间空荡冰冷的牢房,那些曾关押过沈家亲眷的地方,如今只剩满地狼藉的稻草和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呕吐物痕迹。
最终,他停在最深处那间关押沈溪芸的牢房外。
铁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浓烈的、甜腻中带着一丝杏仁苦味的死亡气息,顽固地弥漫着,地上,散落着几片被踩踏过的、破碎的杏黄色衣料碎片,颜色黯淡,沾满了污秽。
褚砚礼的目光,死死钉在角落那片污浊的稻草上。
他如同被蛊惑,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他弯下腰,颤抖的手指拂开冰冷肮脏的稻草。
一枚珍珠步摇静静地躺在那里,赤金的底座,镶嵌着几颗莹润的东珠,那曾是他送她的生辰礼,她总爱戴着,蹦跳时珠串摇曳生姿,叮咚作响,如同她无忧的笑声。
此刻,那金丝底座己被踩踏得微微变形,最大的一颗珍珠,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无法弥合的缝隙,黯淡无光,珍珠表面,沾染着一点早己干涸发黑的血渍。
褚砚礼跪倒在地,他伸出颤抖得无法控制的手,小心翼翼,如同捧起一颗仍在跳动、却己被生生剜出的心脏,将那枚断裂的、染血的珍珠步摇,紧紧地攥在了掌心。
那点干涸的、属于她的血渍,仿佛带着最后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死寂的诏狱深处,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哀嚎。
掌心,那枚断裂的珍珠步摇,被他死死攥着,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沁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濡湿了黯淡的珠光,也染红了那点属于她的、早己干涸的暗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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