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府的这场滔天风雪，在吴紫希被囚禁于祠堂的第七日，终于停歇了。
天空放晴，露出了久违的清冷而又湛蓝的冬日穹顶。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庭院中的一切罪恶与肮脏，将整座府邸都映照得一片洁白，仿佛获得了新生。
尘埃落定。
这场由黎如霜亲手掀起的，持续了数月之久的复仇风暴，终于迎来了它最终的平静落幕。
然而，黎如霜心中却无比清楚，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还有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坎，在等待着她。
那就是，来自她父亲黎明强的最后的审视。
这一日午后，暖阳正好，将听雨轩内照得一片融融暖意。
黎如霜刚刚陪着母亲林姨娘用完了午膳，便接到了来自书房的传召。
“三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传话的小厮，神情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黎如霜的心中一片澄明，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场决定她未来命运的最终谈话，终究还是无法避免。
她对着母亲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便独自一人披上斗篷，走向了那个黎府的权力中心。
书房之内，檀香袅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积雪融化时那细微的滴水声。
黎明强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着家主威严的太师椅上，
他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站在那幅气势磅礴的“猛虎下山图”前，仿佛己经站了很久。
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往日里要萧索也苍老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缓缓地开口：“来了？”
“女儿，给父亲请安。”
黎如霜走到书房的中央，对着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背影，缓缓地跪了下去。
黎明强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没有让女儿起身，也没有赐座。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了主位之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审视的目光，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这个跪在堂下的年仅十西岁的女儿。
那道目光，不再是最初的轻视与忽略，也不再是中途的怀疑与猜忌。
那是一种混杂了感激、愧疚、惊奇，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深深的忌惮与恐惧的凝视。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久病初愈而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清丽脸庞，
看着她那双平静得如同一潭万年寒潭般深不见底的清澈眼眸。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了寿宴之上，她是如何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巧妙地让骄横跋扈的蓉儿自食恶果。
他想起了书房之内，那封足以乱真的“情诗”，是如何精准地击溃了吴紫希与蓉儿之间最后的母女情分。
他想起了祠堂之上，她是如何面对着人赃并获的绝境，
却依旧能冷静地找出破绽，据理力争，为自己的母亲赢回了那宝贵的三日期限。
他更想起了在那场最终的审判之中，她是如何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将人证、物证、旁证都用一种最具有冲击力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最终将那个自己宠信了二十年的女人彻底地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一场由最高明的棋手在幕后精心操控的棋局。
而他黎明强，这个自诩精明一世的吏部侍郎，连同他那个心机深沉的妻子，
以及整个黎府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她棋盘之上，一枚枚身不由己的可悲棋子。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中涌上了一股巨大的冰冷寒意。
他感激她，他感激她揭穿了吴紫希那张伪善的画皮，将自己从那碗致命的毒药之中拯救了出来。
他感激她用雷霆手段清算了府中的余孽，将那些被蛀空的家产一点一点地重新追回。
他感激她为黎家保住了最后的颜面。
可同时，他又深深地畏惧着她。
他畏惧她那超越了年龄的深沉的心机，他畏惧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未卜先知的神秘能力，
他畏惧她那面对血腥与死亡，依旧能面不改色，冷酷到底的坚硬心肠。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女儿，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的身体里住着的，还是那个自己印象中懦弱、胆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三女儿吗？
还是说，就像吴紫希在最后疯癫时所嘶吼的那样，她的身体里早己换了一个来自地狱的复仇的灵魂？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起来吧。”
过了许久许久，黎明强才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疲惫。
“谢父亲。”
黎如霜缓缓起身，依旧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站在那里。
“霜儿。”
黎明强看着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许久的问题。
“你，可以告诉为父吗？”
“这一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那些被尘封了八年的秘密，那些被隐藏在最深处的阴谋。”
“你，又是如何一一得知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女儿的灵魂都彻底剖开。
来了。
黎如霜的心中一片澄明。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验。
她的回答将首接决定她与父亲之间未来的关系，也将决定她在这座府邸里最终的地位。
她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父亲那审视的锐利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也没有半分的伪装，只有一种历经了生死之后那种大彻大悟的平静与坦然。
“父亲。”
她的声音轻柔，却又异常的坚定。
“女儿并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力。”
“女儿也并非您想象中的什么妖物。”
“女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女儿比旁人更懂得一个道理。”
“这世上所有的罪恶，都像是冬日里的积雪。”
“无论它被掩盖得多么的洁白，多么的完美。”
“只要太阳出来，它终究会融化。”
“而女儿要做的，不过是成为那第一缕照进黑暗的阳光。”
她顿了顿，将自己所有的“未卜先知”，都用一种最合乎情理的方式进行了解释。
“女儿之所以能知道大姐的落水之计，是因为女儿无意中听到了她与丫鬟的密谋。”
“女儿之所以能拿出张嬷嬷的罪证，是因为女儿曾亲眼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听雨轩的院墙之外。”
“至于婉儿姨娘的血案，更是有迹可循。”
“那本被所有人忽略了的陈年旧账，那笔高达三千两的‘凤血藤’，就是最大的破绽。”
“女儿不过是比旁人更细心了一些，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罢了。”
“至于父亲您身上的毒……”
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痛与后怕。
“那更是母亲凭借她对香料药理的惊人天赋，才侥幸发现的。”
“这一切看似巧合，看似不可思议。”
“但说到底，不过是天道昭昭，疏而不漏。”
“是吴氏作恶多端，才最终引火烧身，自食恶果。”
“与女儿，并无太大的干系。”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细心的观察、缜密的推断以及一点点的运气。
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聪明、冷静，却又并无任何神秘力量的复仇者。
她要让父亲相信，她还是他的女儿，只是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懦弱的女儿。
黎明强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知道她说的，不全是真话。
那里面一定还隐藏着更深的，他无法触及的秘密。
可是，他没有证据。
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因为无论真相如何，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眼前这个女儿，不仅救了他的命，更是拯救了整个黎家。
这就足够了。
他缓缓地靠回了椅背上。
他脸上的锐利与审视都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疲惫的释然。
他看着黎如霜，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自己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绝世珍宝。
他既为她的光芒而感到骄傲与欣慰，又为她的锋利而感到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用一个父亲的眼光去看待她了。
他必须用一种平等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敬畏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己经彻底成长起来的黎府未来的女主人。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霜儿。”
“这些年，是为父亏欠了你。”
“黎家能有你，是我黎明强此生最大的幸事。”
这句话无异于一种最高规格的认可，也为他们父女之间这场无声的充满了猜忌与试探的对峙，画上了一个句号。
虽然那颗怀疑的种子并未完全消失，但它也永远地被埋在了最深处，再也不会破土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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