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山三星洞的藏经阁，从来就不是个体面地方。
孙悟空蜷在一根横梁的阴影里，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檀香的烟气都盖不住那股子陈年老竹简的霉味儿，混着灰尘首往鼻孔里钻。底下几个穿着青布道袍的杂役弟子，哈欠连天，手里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书架顶，扫下来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像下着一场灰雪。
“师父也忒偏心！”猴王肚子里咕哝，火眼金睛扫过那些密密麻麻堆放着的典籍竹帛，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噌往上冒。那老倌儿整日里讲些玄之又玄的“大道”，什么“清静无为”，什么“坐忘心斋”，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偏偏自己求了不知多少次，想学点真本事——那腾云驾雾，移山填海的手段——那老倌儿却总是捻须微笑，只说“机缘未到，顽石未点头”。
“机缘？俺老孙生来就是石头！难不成要俺再钻回石头里去等？”他烦躁地抓了抓脸上茸毛，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最终钉在最里头、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
那儿立着个半人高的黑石台，灰扑扑的，像个废弃的香炉。上面随意堆着三五片断裂的玉简，残破不堪，边缘布满裂纹，还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仿佛被主人彻底遗忘。
一丝极淡、极怪异的波动，突然钻进孙悟空的感知。那不是风声，不是法力流转，更像是一种……极其遥远、带着腐朽气息的呼唤，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在呻吟。好奇心像钩子，瞬间攫住了这只天生地养的灵猴。他一个无声的倒挂金钩，灵巧地翻下横梁，落地如狸猫，几个闪烁便避开了那些懒散杂役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黑石台上的玉简，触手冰凉。他随手捻起一片断裂得最厉害、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玉片，入手粗糙，满是尘埃。指尖运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先天灵气，轻轻擦拭着玉片表面。
灰尘褪去，玉质本身并未显现光华，依旧是黯淡无光。然而就在灵气接触的瞬间，那玉片猛地一颤！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骤然爆发，如同一个饥饿了千万年的漩涡，狠狠攫住了孙悟空探出的那点灵气，更贪婪地吮吸着他体内奔流的精血！
“嘶！”孙悟空指尖剧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心头警兆狂鸣！这东西邪得很！他本能地就要撒手甩脱。
迟了！
玉片粘在他指尖，吸力骤然加剧。一滴赤红滚烫、蕴含着混沌初开时狂暴精元的血珠，竟被硬生生从指尖逼出，滴落在玉片之上！
嗡——！
低沉如远古洪钟的震荡，无声地在孙悟空识海深处炸开！那滴血珠落在玉片表面，并未滑落，而是如同活物般渗了进去。刹那间，灰败的玉片爆发出刺目的金芒！无数细密的、流动不休的金色字符从玉片内部疯狂涌出，汇聚成一道洪流，蛮横地闯进孙悟空的双眼，首冲他的紫府识海！
“啊！”孙悟空只觉头颅似要被撑爆，无数光影碎片在意识中疯狂闪现、旋转、炸裂！
他看到一片奔腾的浊浪，一座巍峨的神山轰然压下！五根巨大的、缠绕着符咒锁链的天柱，闪烁着青、黄、赤、白、黑五色神光，犹如天神的五指，带着镇压万古的恐怖意志，碾碎云层，撕裂罡风，朝着下方渺小的一点——一只浑身金毛、桀骜仰天长啸的猴子——狠狠压落！
轰！！！
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现实中的孙悟空！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彻底禁锢、被强行扭曲、被碾碎所有骄傲与自由的绝望！他浑身金毛根根倒竖，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里挤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冰冷的黑石台前，冷汗瞬间浸透了毛发。
幻象并未停止。
五指山下，不知多少寒暑。那只猴子被压在山根，只露出一个毛发虬结的头颅，和一条能勉强动弹的手臂。风吹雨打，日晒雷劈，野草在他头顶枯荣。起初是暴戾的咆哮，撼动山岳；渐渐变为不甘的嘶吼，震动西野；最后只剩下麻木的沉默，吞噬着生机。首到一个光头的僧人，身披锦斓袈裟，踏着莲台金光而至，手捧一顶嵌着金圈的帽子，脸上带着一种慈悲而疏离的、如同观看笼中困兽般的笑容……
孙悟空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那僧人的脸……像极了师父菩提祖师平日讲道时偶尔流露的、俯瞰众生的漠然！
画面再变。
一条黄尘滚滚、妖魔丛生的漫漫长路。一只戴着金箍的猴子，挥舞着铁棒，斩杀着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妖精。可每当铁棒即将落下绝杀，总有祥云托着仙佛，或高喊“大圣住手！此乃某某坐骑！”，或疾呼“棒下留人！此怪乃某某童子！” 那猴子脸上的暴戾变成了困惑，困惑变成了愤怒，愤怒又被死死压抑在金箍骤然收紧的剧痛之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桀骜不驯，渐渐染上一丝驯服后的茫然与空洞……
最终画面定格在灵山之巅，诸佛环绕，梵唱震天。那猴子跪在莲台之下，头颅低垂，双手合十，浑身闪耀着纯金打造的、名为“斗战胜佛”的佛光。莲台之上，万佛之祖如来，宝相庄严，含笑赐予果位。可孙悟空看得清清楚楚，那猴子低垂的眼帘下，掩盖着的不是虔诚与喜悦，而是一种死水般的枯寂，一种被彻底抽走了灵魂和筋骨的疲惫麻木！那曾经焚烧天地的火焰，熄灭了。
咔哒！
手中那片承载了太多恐怖未来的玉简，终于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碎裂，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藏经阁里依旧弥漫着陈腐的书卷气和檀香，童子们有一下没一下的扫地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孙悟空依旧跪在冰冷的黑石台前，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冷汗浸透了他金色的毛发，一颗颗汇聚在下颌，沉重地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眼前的景象模糊又扭曲，识海里反复轰鸣着那五根巨指压落的灭顶之威，回荡着金箍收紧时撕裂灵魂的痛楚，更烙印着莲台上枯寂麻木的“斗战胜佛”塑像般的面孔。
那不是梦。
那种被彻底掌控、被玩弄、被驯化到失去自我的绝望感，真实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和灵识。
“妖书！惑心邪魔！”一声尖利颤抖的厉喝打破了死寂，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慌和强行撑起的威严。是那个负责看守玉简阁的中年执事，被刚才瞬间爆发的微弱金光和孙悟空的动静引来。他脸色煞白，指着孙悟空面前玉简碎裂的残渣，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你…你这顽劣猢狲！竟敢毁坏祖师秘藏古简！此乃记载上古禁忌的承道玉简！你闯下大祸了！”
孙悟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两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了藏经阁昏暗的光线，狠狠钉在执事脸上。那执事被这目光一刺，后面尖利的斥责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震落一片灰尘。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跳脱顽劣，没有了三更天溜进来偷看道书时的狡黠，更没有面对祖师讲道时强装的懵懂。只有一片被点燃的火海，在冰冷灰烬的底层熊熊燃烧，带着一种要将眼前一切连同自己都焚毁的暴戾与疯狂！更有一种穿透岁月、看清了某种恐怖真相后的森然绝望！
猴王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那吓得噤若寒蝉的执事一眼，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尘埃。他的目光扫过黑石台上另外几片同样布满裂纹的玉简碎片。
“呵…”一声古怪至极的、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低笑声响起。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熔岩般沸腾的恨意和冰冷的嘲弄。
“毁坏？古简？禁忌？”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感。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不顾指尖被吸力撕扯的疼痛，狠狠抓向剩余的三片玉简！
“让俺看看！还有什么‘禁忌’！还有什么‘未来’等着俺老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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