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方寸山涧的溪流，看似潺潺不息，却在无声中带走了三个寒暑。 三星洞内，晨钟暮鼓依旧悠扬，讲道论法的声音依旧清朗。只是弟子们偶尔望向那株古老菩提树下时，目光中总会带上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
那里，一道金色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静静地跪伏在树根旁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黝黑顽石前。
孙悟空。 三年了。 自那日祖师洞府惊变、混沌气流喷涌之后，他便被大师兄勒令于此“面石思过”，美其名曰“以石养性，祛除心魔”。 他低垂着头，金色的毛发在风吹日晒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沾染着尘土。身形似乎比三年前更加单薄，气息也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真的被那“魔念”和洞府变故耗尽了心力，只剩下一个虔诚悔过的空壳。
他每日在此，不言不语，不动如山。只在晨起时，对着那黝黑顽石深深叩首三次，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叩拜神祇。每一次叩首，额头都结结实实地撞击在冰冷的泥土或石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额前那片区域的毛发早己磨光，露出青紫发黑、甚至带着细微裂纹的皮肤。
弟子们起初还议论纷纷，或同情，或不解，或嗤笑。渐渐地，也习以为常。大师兄偶尔路过，也只是淡淡扫过一眼，目光在他那布满岁月痕迹的额头上停留一瞬，便不再关注。
唯有孙悟空自己知道，这三年的跪伏，每一息都是煎熬，都是伪装，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陷阱！
每一次叩首，每一次呼吸吐纳，每一次看似虔诚的凝望，他都在暗中运转着那点微薄的吐纳法门，将自身的气息、神念、乃至那一丝源自混沌石的本源波动，如同最精密的蛛丝，悄然无声地缠绕向那块黝黑的顽石——九窍混沌石！
起初，那石头冰冷沉寂，如同真正的死物，对他的试探毫无反应，甚至隐隐透出排斥。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自身那微弱的、却同源的气息渗透过去，情况开始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冰冷的排斥感在减弱！ 一种极其隐晦的、如同沉睡巨兽无意识般的回应，开始从顽石深处传来！如同两块磁石，在漫长的靠近中，终于开始相互吸引！
尤其是当他运转体内那点被混沌石改造过的力量，模拟出混沌初开时的原始韵律时，那顽石的回应便愈发清晰！九个幽深的孔窍，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极其微弱地呼应着，散发出同样古老而原始的波动！
成了！ 孙悟空低垂的眼帘深处，熔金般的火焰冰冷地燃烧着。三年的伪装，三年的渗透，三年的“以石养性”，终于撬动了这块冰冷顽石的门户！他与这九窍混沌石之间，建立起了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本源联系！
这联系如同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祖师洞府深处的封印，穿透了厚重的地层，连接着他与那被镇压的核心！他无需再强闯洞府，只需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封印松动、混沌石躁动的契机，他便能顺着这道联系，隔空引动那石头的力量，甚至……将其盗出！
契机，很快便到。
这一日，菩提祖师结束了一场关于“天人感应”的讲道。法音刚落，众弟子尚沉浸于玄妙道韵之中。
祖师端坐蒲团之上，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众弟子，最终，落在了菩提树下那道跪伏了三年的金色身影上。
“悟空。”祖师的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喜怒。
孙悟空身体微微一颤，如同从漫长的沉睡中被唤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僵硬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己锈死。他的脸上布满风霜之色，眼神浑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望向法坛上的祖师。
“弟子…在。”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汝于此地面石思过，己逾三载。”祖师缓缓道，声音如同山泉流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心猿可定？魔念可消？”
孙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与无尽的悔意：“弟子…愧对祖师！三年面石，如历万世轮回！弟子愚昧，昔日妄动古简，引魔入心，更惊扰祖师清修，罪该万死！幸得祖师慈悲，赐弟子面石思过之机。此石虽顽，却如明镜，照见弟子心中妄念痴愚……弟子日夜叩首，非为祈求宽恕，只求以此残躯，稍赎己罪，更求能……能再近大道一步，聆听祖师真言，洗涤神魂污秽……”
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配上那憔悴不堪的形容，任谁看了都心生恻隐。浑浊的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光，在阳光下闪烁。
祖师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许久，他才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如同看待迷途知返孩童般的欣慰：“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顽石点头，心猿归正。汝既有此觉悟，可见这三载光阴，未曾虚度。”
祖师顿了顿，目光扫过广场上所有弟子，声音清朗了几分：“尔等当知，道心惟微，易放难收。悟空昔日心猿躁动，误入歧途，然其知耻后勇，面石三载，以诚心叩问己道，终得醒悟。此等向道之心，坚忍之志，尔等亦当效仿。”
他重新看向孙悟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己悔悟，便不必再拘泥于此石。汝根基尚浅，魔念虽消，道基犹虚。今日起，准汝重归弟子之列，随众听讲，勤加修持，固本培元，以期早日弥补前愆，重归正道。”
祖师的声音带着安抚和期许，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孙悟空身上三载跪伏的阴霾。
“弟子……弟子……”孙悟空浑身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杂着脸上的尘土滚落。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跪得太久，双腿麻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旁边早有相熟的弟子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谢祖师再造之恩！弟子……弟子定当谨遵教诲，洗心革面，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在弟子的搀扶下，朝着祖师的方向深深躬身，久久不起。那份劫后余生、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
广场上不少弟子看到这一幕，也为之动容，纷纷向孙悟空投来鼓励的目光。大师兄站在祖师身侧，看着孙悟空那虚弱不堪、涕泪横流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祖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影缓缓在蒲团上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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