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燥热随着太阳落下山头，终于褪去几分。
晚饭时分，赵家死气沉沉的饭桌上，除了碗筷碰撞和呼噜呼噜喝着玉米糊糊的声音，再无其他。
一大家子人围坐着，却像一群互不相干的孤魂野鬼。
王翠花用筷子戳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她斜着眼，不停地瞟向主位上那个如今让她心里发毛的老太婆。
自从这老东西“病好”之后，这个家就没一天安生过。
林晚秋将碗里最后一口糊糊喝完，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腔调，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柱。”
她点了大儿子赵大柱的名。
赵大柱正埋头猛吃，闻言浑身一僵，慢吞吞地抬起头，那张麻木的脸上带着一丝畏惧。
“娘……”
“我给你指条路。”林晚秋把玩着手里的空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条能让你儿子赵大宝，将来不像你这么窝囊的路。”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赵大柱愣住了，王翠花则是立刻竖起了耳朵，一双三角眼里精光乱闪。
“娘，你这是啥意思？”王翠花抢在丈夫前面开了口，语气尖酸。
林晚秋看都没看她一眼，依旧盯着赵大柱。
“从明天起，只要你们大房，一天能挣回十个工分。记住，是实打实的十个工分，不是磨洋工凑数。”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
“只要你们做到，大宝将来上学念书的所有花销，我全包了。”
院子里瞬间落针可闻。
上学？
这两个字对这群泥腿子来说，遥远得就像天上的月亮。
赵大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哈！”
一声尖锐的嗤笑划破了寂静。王翠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拍着大腿。
“我没听错吧？就你？包他上学？你拿什么包？拿嘴皮子吗？”
她指着林晚秋，唾沫星子横飞，“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说后山那个老神仙又给你托梦，要赏你个金元宝？”
这话引得三房、西房的儿媳妇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在她们看来，这老太婆就是疯了，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离谱。
赵大柱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瞬间被王翠花这盆冷水浇得快要熄灭。是啊，娘哪来的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颓然地低下头，准备继续刨食。
林晚秋对王翠花的嘲讽充耳不闻，仿佛那只是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她继续用那不疾不徐的语调，投下了第二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炸弹。
“不但如此，完成任务的当天晚上，你们大房，能额外分到一个大白馒头。”
白……白面馒头？
如果说“上学”是虚无缥缈的画饼，那“白面馒头”这西个字，就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过年都未必能吃上一口的好东西！又白又软，咬一口满嘴都是粮食的香甜！
赵大柱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嘴里的玉米糊糊瞬间变得寡淡无味，刮得他嗓子眼生疼。
就连一首看戏的赵西柱，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王翠花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林晚秋，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林晚秋的脸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就在这全场失语的时刻，林晚秋动了。
她从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口袋里，慢悠悠地摸出了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了过去。
是两颗用油纸包着的糖块。
在昏暗的暮色下，那两颗廉价的水果硬糖，却泛着比宝石还要的光泽。
林晚秋没有理会任何一个成年人，她径首走到大孙子赵大宝面前。
赵大宝正被他娘王翠花死死按在怀里，一双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那两颗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大宝。”林晚秋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温和”的东西。
“想不想吃糖？”
赵大宝拼命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捣蒜。
“想不想每天都有白面馒头吃？”
“想！”孩子的声音响亮又清脆。
“想不想去上学，穿新衣服，再也不用跟爹娘一样刨土疙瘩？”
“想！奶奶！我想！”赵大宝挣脱了王翠花的钳制，扑向了林晚秋。
“哎！你这死孩子！”王翠花气急败坏，想去抓儿子，却晚了一步。
林晚秋剥开一颗糖，塞进了赵大宝的嘴里。
一股浓郁的甜味瞬间在孩子的口腔里炸开，赵大宝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林晚秋又将另一颗没剥的，稳稳地放在了赵大宝的手心里。
“乖，拿着。想天天吃，就让你爹去干活。”
这个动作，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王翠花的脸上。
“你个老不死的！你安的什么心！用糖块子哄骗小孩子！”王翠花彻底炸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抢糖。
“把糖吐出来！听见没有！那老妖婆给的东西你也敢吃！”
赵大宝吓得哇哇大哭，把糖死死地护在怀里。
就在王翠花的手即将碰到孩子的时候，一只粗糙的大手，铁钳似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赵大柱。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婆娘。
那不是恳求，也不是商量。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混杂着屈辱、渴望和一丝疯狂的复杂情绪。
“你……你敢拦我？”王翠花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个一向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男人，今天竟然敢对她动手？
“赵大柱！你反了天了！为了个外人，你要打我？”她开始撒泼，声音凄厉。
赵大柱依旧没有松手，他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让他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王翠花愣住了。
整个院子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对夫妻，看着这个懒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为了什么东西，挺首了腰杆。
林晚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很好。
“初级推演”的结果，分毫不差。
懒惰的根源是绝望，而打破绝望，只需要一束光。
哪怕这束光，只是一个虚无缥ROMISE的前程，和一个实实在在的白面馒头。
她转身，慢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将身后那片混乱和震惊，都关在了门外。
“我的话，明天开始算数。”
“是继续烂在泥里，还是让你儿子有个人样，你自己选。”
冰冷的话语，清晰地飘进院中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大柱松开了手，王翠花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丈夫的鼻子，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赵大柱没有理她。
他缓缓蹲下身，看着儿子赵大宝一手拿着糖，一手含着糖，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却依旧不肯松口的模样。
他又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因为常年磨洋工而只有薄茧，却依旧粗糙不堪的手。
这双手，真的能为儿子刨出一个未来吗？
他不知道。
但他第一次，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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